王夫人也笑着接口:“正是呢。林姑娘这身子骨是得仔细着,如今凤丫头身子重,家里事多,若有疏忽的地方,姑娘可千万别忍着不说。”
黛玉并未依言坐到贾母身边。她依旧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着脚下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声音清晰却不高,却足以让满屋子的人都听见:
“多谢外祖母、舅母关爱。黛玉今日来,是有一事想恳求外祖母恩准。”
贾母见她神色郑重,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什么事?可是短了什么?或是哪个下人惹你生气了?只管说,外祖母给你做主。”
黛玉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贾母关切的眼神,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决绝:“黛玉蒙外祖母悉心抚养,恩重如山。如今黛玉年岁渐长,想起父母坟茔远在南方,未能时常祭扫,心中时常不安。且父亲临终前,曾留有遗言,嘱黛玉成年后当自立门户,延续林家血脉香烟。故而,黛玉恳请外祖母恩准,允我搬出府去,另居父亲所遗旧宅,以便守孝自立,全人子之道,亦不负父亲遗命。”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荣庆堂瞬间鸦雀无声。捶腿的琥珀停了手,端茶的丫头僵在原地。王夫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薛姨妈惊讶地张开了嘴。探春、惜春面面相觑,眼中全是震惊。唯有宝钗,垂着眼眸,手中帕子微微收紧,面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贾母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无法理解,怔了片刻,才猛地提高声音:“玉儿!你胡说些什么!自立门户?你一个女孩儿家,如何自立门户?这世上哪有未出阁的姑娘独自外住的道理?是谁跟你嚼了舌根?还是受了什么委屈?快告诉外祖母!”
王夫人此刻也回过神来,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和不易察觉的审视:“林姑娘,这话可是万万说不得的!你年纪小,不知世事艰难。独自一人在外,无依无靠,若有半点闪失,叫我们如何向你九泉下的父母交代?又如何对得起老太太这些年对你的疼爱?快收了这糊涂念头!”
薛姨妈忙打圆场:“正是呢!林姑娘必是近日身子不适,胡思乱想了。女孩儿家哪个不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自立门户的话,实在骇人听闻。快别说了,没得惹老太太伤心。”
黛玉却像是铁了心,面对众人的质疑和劝阻,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重复道:“黛玉并非一时糊涂。父亲遗命在此,为人子女,不敢不从。请外祖母成全。”她再次深深一福。
“遗命?什么遗命?”贾母又惊又疑,“你父亲何时留下这等遗命?我如何不知?”
“父亲留有亲笔书信为证。”黛玉从袖中取出那封泛黄的信,双手奉上,“请外祖母过目。”
琥珀连忙接过,呈给贾母。贾母戴上眼镜,急切地看去。那熟悉的字迹,她认得是女婿林如海的。信中的内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尤其是“寄人篱下、心事难舒”、“自立门户”、“保全林家气节”几句,像针一样刺入她的眼睛。
贾母的手颤抖起来。她忽然明白了。明白这并非孩子气的胡闹,而是林如海早已埋下的伏笔,是黛玉积年累月的委屈和敏感最终爆发的结果!她心疼、气恼、又有一丝被冒犯的伤心——难道她贾家,竟让她林家的女儿感到如此“寄人篱下、心事难舒”吗?
“糊涂!如海糊涂!你更糊涂!”贾母放下信,又急又痛,眼泪涌了上来,“他那是病重时的糊涂话!你怎么就当真了?外祖母这里就是你的家!谁给你委屈受了?你说出来,我立刻打发了他!好孩子,快别再说这戳我心窝子的话了!”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喧哗,贾宝玉如同旋风一样冲了进来。他显然是刚刚得了信,头发不曾梳,外袍也只是胡乱披着,脸上毫无血色,眼睛瞪得极大,直冲到黛玉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嘶哑颤抖:
“林妹妹!你刚才说什么?你要走?你要去哪里?谁准你走的?!我不准!我不准!”
他状若疯癫,力气大得惊人,攥得黛玉胳膊生疼。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
黛玉被他扯得晃了一下,却用力想要挣脱,语气冷硬:“放开我!我的事,与你无关!”
“怎会与我无关!”宝玉几乎是在咆哮,眼泪瞬间滚落,“你我是……你我是……你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就拿绳子勒死我,拿毒药药死我干净!”他说着便又要摔玉,被眼疾手快的麝月和王夫人的丫鬟死死抱住。
“孽障!你又发什么疯!”贾母气得捶榻,“还不快把他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