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裹着雨后的潮气,吹得人胳膊泛起轻颤。千鹤川子的手不知何时缠上我的胳膊,掌心带着点薄汗的温,像片软乎乎的云贴在衣袖上。她没说话,只是脚步放得极慢,帆布包上的银铃随着步调轻响,偶尔抬头看我时,眼底盛着的暖光比街灯还软,连发梢沾着的雨珠都像落了星子。
我侧头看她,她的侧脸在暮色里泛着淡粉,睫毛垂下来时遮住眼底的情绪,只留唇角一点浅浅的笑意。想起过往几次相处时她的克制,倒觉得此刻这份依赖难得的真切,便没挣开胳膊,只是抬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领:“晚上风凉,别吹着了。”她的身子明显顿了顿,随即往我身边又挨近半分,连呼吸都轻轻扫过我的小臂,带着点刚吃过的茶泡饭香气。
旅店离餐馆不过两条街,是家挂着“宿场”木牌的老旅店,门帘上绣着浅蓝的樱花纹。前台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看我们进来时笑着起身,用关西腔慢悠悠问:“两位是要一间和室,还是两间?”千鹤川子的指尖忽然攥紧我的衣袖,抬眼飞快看了我一眼,眼底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我避开她的目光,朝着老太太温和点头:“麻烦开两间对门的和室,要带阳台的。”
老太太应了声“好嘞”,低头翻找钥匙时,千鹤川子的手悄悄松了些,肩膀也微微垮下来,像泄了气的纸灯笼。直到老太太把两把铜钥匙递过来,她才重新牵起嘴角,接过其中一把时还轻声说:“谢谢您,麻烦您了。”语气里的软意比刚才淡了些,却还是规矩地朝老太太鞠了鞠躬。
进电梯时,狭小的空间里只剩电梯运行的轻响。千鹤川子靠在轿厢壁上,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钥匙上,忽然轻声说:“曹君还是这么……认真。”我转头看她,她却飞快移开视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钥匙上的樱花挂坠,没再往下说。
到了三楼,对门的两间房像隔着道浅痕。她站在自己房门前,转身时眼底的光又软下来:“曹君,晚上要是需要什么,随时敲我门。”我点头应下,看着她轻轻推开门,门帘合上的前一秒,她还回头望了我一眼,像只恋家的猫。
进了房间,我先推开阳台门。大阪的夜景铺在眼前,天守阁的绿瓦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远处的大阪湾亮着点点船灯,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洗漱完换了睡衣,靠在阳台栏杆上时,晚风带着点清酒的淡香从楼下飘来,忽然想起千鹤川子刚才的眼神,心里竟泛起几分复杂——她的温柔像温水,看似无害,却慢慢浸得人没了棱角,可立场间的那道线,又总在提醒我不能靠近。
正发着怔,门口忽然传来轻响的门铃声,绵长又克制。我猜是她,走过去开门时,果然见她站在门外,穿着米白色的真丝睡衣,领口绣着细碎的雏菊,手里端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小瓶清酒、两个白瓷杯,还有碟樱饼。
她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笑靥如花地抬着托盘:“曹君,我在楼下便利店买了清酒和樱饼,想着你可能没睡,就……”话没说完,眼底先泛起点怯意,像怕我拒绝。我看着她手里的托盘,瓷杯上还沾着点凉气,便侧身让开:“进来吧,阳台风大,在屋里坐。”
她的眼睛瞬间亮起来,脚步轻快地走进来,把托盘放在矮桌上时,动作轻得怕碰碎了什么。“这清酒是‘月桂冠’的纯米大吟酿,度数不高,适合晚上喝。”她一边倒酒一边说,指尖捏着酒瓶的姿势格外优雅,倒酒时还特意把杯子斟到七分满,“奶奶说,清酒要喝七分满,留三分余地才好喝。”
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把酒杯推到我面前,杯沿沾着点酒液,像颗透明的泪。她端起自己的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脸颊很快泛起淡粉,笑着说:“曹君,你有没有觉得,大阪的晚上比东京静?东京的街灯到半夜都亮得晃眼,大阪却能听见远处的虫鸣。”她抬头望向阳台外,月光落在她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软得人心尖发颤。
我没接话,只是拿起樱饼咬了一口,红豆馅甜得恰到好处,饼皮带着点樱花的清香。她见我吃得满意,眼底的笑意更浓:“我小时候,奶奶总在樱花季做樱饼,说吃了能沾上‘樱运’,会遇到喜欢的人。”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抬眼飞快看了我一眼,又慌忙低下头,指尖搅着睡衣的衣角。
沉默在屋里漫开,只有窗外的虫鸣偶尔传来。她忽然放下酒杯,身子微微前倾,眼底盛着认真的光:“曹君,不管你心里对我怎么想,我……我心里一直有你。”她的指尖攥紧桌布,声音带着点颤,“从第一次在法隆寺跟你聊壁画开始,我就觉得,你跟我认识的其他男人都不一样。”
我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她白天说的日本女人的“本分”,倒觉得此刻这份直白格外难得。没等我开口,她又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可能有别人,也知道我们之间隔着很多东西,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总觉得,中国男子都很好看,不是说长相,是那种……那种骨子里的温柔和坚定,像你们的古建筑,看着温润,却能站很久。”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要被晚风盖过。我看着她眼底的坦诚,忽然觉得心里的那道线软了些——或许有些距离不用刻意划清,像此刻这样,隔着矮桌喝杯清酒,听她说说话,也算是难得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