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懂了。
这世间万物,山川河海,本就循着自己的道理。
所谓启蒙,并非将一套新的道理强加其上,而是除去蒙蔽,让那道理自行显现。
林昭然所做的,不过是凿开一道缝,让光进来,让水流淌,如此而已。
三日后,程知微向圣上递了辞呈。
满朝哗然,皆以为这位新晋的民议司主官前途无量,正该大展拳脚,何以在此时激流勇退。
圣上三度挽留,他只叩首,言“臣心已为南荒一野民”,再无多话。
车马未带,行囊亦简,他孤身一人回了南荒。
在当年林昭然教他识字的那条溪畔,择了一间空置的茅屋住下。
他不再是程大人,只是一个姓程的读书人。
清晨,他被屋外的鸡鸣唤醒。
推开柴扉,见邻家一个七八岁的童子,正端着个破陶罐,从溪里舀了水,一摇一晃地去喂院角的几只芦花鸡。
那陶罐缺了老大一块口,罐壁上一个“问”字,因常年握持,刻痕里填满了泥垢,此刻正罐口朝上,字面朝下,紧贴着地面。
程知微的喉头动了动,几乎要脱口而出:“孩子,把罐子翻过来,让字朝上。”话到嘴边,却被他咽了回去。
他看见那童子将水倒进食槽,水流混着米糠,鸡群凑上去啄得正欢。
童子随手将陶罐往地上一搁,又跑去追逐一只花蝴蝶。
整个过程,他一眼都未看那罐上的字。
是了,这字,本就是为了舀水、为了盛物、为了生活。
它朝上或朝下,又有什么分别?
它早已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需要时时瞻仰的符号。
连着下了三日暴雨,溪水猛涨,淹没了岸边的石子路。
村人出行,深一脚浅一脚,泥泞不堪。
村正敲着锣在村里喊:“各家各户,有闲的破陶烂瓦都拿出来,咱们把路垫一垫!”
程知微也从屋角翻出几片残陶。
待他走到溪边时,只见村民们已自发地忙碌开来。
他们将或方或圆的陶片,一片片按进湿滑的泥地里,从村头开始,沿着溪岸,铺出一条蜿蜒的路径。
无人指挥,也无人规划,那路径却自然而然地随地势起伏,转弯处一个流畅的弧度,像极了旧时“问”字的草书收笔。
一个妇人脚下滑了一下,嘴里嗔道:“这该死的雨!”顺手将一片陶片踩得更实了些。
夜深人静,雨声渐歇。
程知微独自走在那条新铺的陶片路上。
湿润的泥土气息混着陶土的腥味,沁人心脾。
他走得很慢,粗布鞋底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片陶的轮廓。
走着走着,他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每当他一步踏实,足底便有极其微弱的光芒一闪而逝,仿佛踩在将熄的炭火上。
他蹲下身,借着依稀的月色细看,才发现那些陶片在重压之下,会与地底的沙石摩擦,迸出幽微的磷光。
光一闪,便灭了,藏进更深的黑暗里。
他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一步,一步,都像踏在昔日林昭然那些讲义的残句之上。
可如今,再也无人提“讲义”二字。
这条路,只是路而已。
他立于水边,听着涨潮的溪水拍打着陶片铺就的堤岸,心中一片澄明:原来最深的路,是走在水底的路,不被看见,只被承托。
千里之外的北地边镇,柳明漪发间的最后一根银簪也换成了木钗。
她风尘仆仆,只为来见韩九。
听闻这位修了一辈子桥的老匠人病重,水米不进已三日,只反复念叨着“桥未修完”。
她赶到桥头时,韩九正卧在一张破草席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死死攥着一块被磨得极薄的陶片,手背上青筋暴起。
旁边的村人叹气道:“九爷魔怔了,说这是块‘光砖’,非要嵌在桥心,才能镇住河里的水鬼。”
“我来帮你嵌。”柳明漪上前,试图接过那陶片。
韩九却猛地睁开浑浊的眼,固执地摇头,声音嘶哑如破锣:“不是你给的……就不能亮。”他的目光越过柳明漪,望向遥远的南方,仿佛在等待什么。
柳明漪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她明白,韩九等的不是她,而是那个最初把“问”字刻进陶片,告诉他“字能生光”的人。
当夜,趁着无人,柳明漪独自来到桥下。
她从贴身包裹里取出一柄小小的陶勺,那是多年前,她在南荒的泉边,从林昭然手中接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