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它为什么在这?
先生笑了:因为它该在这。
裴怀礼摸出怀中的《问录》残稿。
纸页边角已经起毛,墨迹因反复摩挲而微微晕染,是他抄了七遍的心血。
第七遍抄完那夜,他对着烛火烧掉前六稿,曾以为这就是传承。
可眼前这女娃指着泉水里的影子笑出声时,他忽然懂了:她不需要谁的笔迹,她需要的是光自己说话。
他撕碎残稿,任纸页飘进风里。
纸片翻飞如蝶,带着旧墨的苦香,掠过草尖,擦过树皮,一片落在采药人的竹篓上,被随手糊成了补丁。
竹篓进山时,风穿过纸隙,发出的轻响,像有人在念:问不可止,问不可止...
(当夜 · 京城政事堂)
孙奉梦见沈砚之立在政事堂中。
月光透过窗棂,照见他手中的《周礼》卷角微翘——那是林昭然当年与他争论时,被茶盏烫焦的。
他脱靴就寝时,忽觉脚底微痒,低头看去,空心砖的缝隙里透出一线幽蓝,正映在他足弓的老茧上,形状竟似一个倒写的‘问’。
梦中,沈砚之的声音还是那样清冽:礼在何处?
孙奉望着脚下的空心砖,微光正从砖缝里渗出来:在踩过它的人脚底。
他惊醒时,月光正漫过床沿。
袖中空空如也,可掌心却有细密的纹路,像极了陶片上的字,隐隐发烫,仿佛那字正从血脉深处慢慢长出来。
(次日清晨 · 废村驿站)
程知微夜宿废村时,遇见了那个盲妇。
她裹着粗布衫,怀里抱着个无光的陶罐,罐壁的字朝内,正随着她摩挲的动作轻轻转动,指尖划过刻痕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默读。
阿婆,您去哪?他忍不住问。
去学堂。盲妇的声音很轻,像片落在水面上的叶子,带着水波般的颤音,我目不能视,可脚知道路。她伸出脚,露出沾着泥的布鞋,鞋底凹凸的纹路与陶片咬合,每一步都踏实而笃定,三年前,有人在我家门口铺了七片陶,从那以后,我每夜都走。
程知微跟着她走了半里。
陶片在脚下凹凸不平,却暗合字的笔顺——起笔、横折、竖、横折钩、横、十二横。
夜风掠过断墙,送来远处野菊的微香,还有孩子背书的尾音。
他蹲下身,指尖抚过一片陶片,上面还留着盲妇布鞋的泥印,湿润而温软,像是刚刚离去的体温。
您知道这路是谁铺的么?
不知道。盲妇笑了,皱纹舒展如秋菊,可我知道,走的人多了,路就不会断。
程知微的眼泪砸在陶片上,溅起细小的尘烟,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他心里炸出雷鸣。
原来最坚定的传承,是连传承者都不知道自己在传承——林昭然播下的不是种子,是风。
风过处,光就长出来了。
次日清晨,程知微收到民议司急报。
信上只写了八个字:七省公议,欲废先贤祠。
他望着陶片路上新添的脚印,忽然笑了。
林昭然当年说名是影,影随光动,如今光已遍地,影自然该散了。
马蹄声再次响起时,程知微拍了拍青骓的脖子:走,回京城。
民议司该开最后一次议事了。
秋雾渐渐散了,陶片路在晨光里泛着幽蓝,像一条会呼吸的脉,往没路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