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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你建你的墙,我改我的地(1 / 2)

柳明漪刚跨进织坊门槛,后巷便传来铜锣闷响。

“查问字路!

各家各户门前道砖,有刻‘问’字者即刻铲平!”差役的公鸭嗓撞在青瓦上,惊得梁间新燕扑棱棱乱飞,羽翅扇起细尘,在斜射入屋的晨光中如碎金浮动。

她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颤——前日县学外的“问”字砖才被拆了七块,昨夜西市又有卖浆老妇被押走,理由是陶碗底模印着半个“问”字。

那妇人曾为她递过一碗温热的米浆,指尖还留着粗陶的涩感与粥香的余味。

织机声忽然停了。

十来个绣娘从木梭后探出头,眼神像被惊起的雀儿,屏息间只听见檐角风铃轻晃,叮当一声,又归于寂静。

柳明漪望着自己裙角未干的泥痕——那是田埂上带回来的,混着烧过的纸灰,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淡金,触手微糙,像是大地结痂后的鳞片。

她想起昨日雨幕中,农夫用泥抹子修补田垄时,泥点溅起的刹那,田埂上歪扭的痕迹像极了被冲散的“问”字,而水珠顺着犁沟蜿蜒,竟似墨迹在宣纸上洇开。

“字不必在路。”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梭子擦过绢帛,却让满屋绣线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绣娘阿巧凑过来:“柳姐?”

“在田。”柳明漪转身抓起案上的《问学》抄本,指腹抚过“何为公?何为私?”的墨痕,笔锋深陷纸背,留下细微凸起,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

她想起前日见的新修水渠,主渠如横,支流似竖,阳光照在水面,波光粼粼中竟显出笔画走势。

“若按经义布水道走向,航鸟从天上看下来……”

阿巧眼睛亮了:“便成了字!”

“去请农会的张老爹。”柳明漪扯下围裙系在腰间,棉布摩擦腰际,发出沙沙轻响,“就说要改修南坡的引水渠。”她抓起竹篮往外走,篮底压着半块烧过的纸——那是前日传声井焚书时,她特意捡的未烬残页,焦边蜷曲,一碰即碎,却仍能辨出“民可使由之”的残句。

“告诉各乡头人,修渠时主渠对‘何’字横,支流接‘为’字撇,‘公’字三点用泄洪口……”

后巷的铜锣声更近了,一声声敲在石板路上,震得脚底发麻。

柳明漪走得急,布鞋碾过青石板上的泥点,湿冷黏腻,像是踩在尚未凝固的记忆之上。

每一步落下,都像在续写一个未完成的字。

程知微在驿站后院收到军报时,正就着咸菜啃冷馍。

信是戍边的旧部写的,墨迹被汗水浸得发皱,纸面微潮,触手略黏,隐约还能嗅到塞外风沙裹挟的铁锈味。

“无答日已行至雁门关,三百士卒每日静立一刻,官长问‘可愿换防’,无一人应。”

他捏着信笺的手顿了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前日县学外百姓离时鞋跟撞地的声响突然在耳边炸响——那不是沉默,是千万颗心在敲鼓,沉闷而整齐,震得地面微颤。

他摸向腰间的盐囊,掌心还留着昨日捏过的温度,像攥着把正在融化的冰刃,咸涩的气息渗入鼻腔,带着苦寒的重量。

“军中有军规,民夫有民力。”他将冷馍掰成两半,碎屑落在案上的《问律》抄本上,沾在“刑不上大夫”一句旁,像雪落荒原。

窗外传来修城民夫的号子声,粗哑中带着股倔劲,一声落下,夯锤砸地,震得窗纸嗡嗡作响。

程知微推开窗,见二十几个民夫正举着夯锤,落锤时竟隐隐合着“何谓妄?何谓惑?”的节拍,泥尘腾起,如烟似雾,在逆光中浮游。

监工的皮鞭悬在半空,涨红的脸像熟过头的柿子,嘴角抽动,却不敢打断这奇异的节奏。

“好个以声为律。”程知微低笑,喉间滚动,笑声未出口便化作一声轻叹。

他将信笺揉成纸团扔进炭盆。

火星舔着“无答日”三个字,火舌卷曲,墨色褪去,留下焦黑的轮廓,像某种隐秘的符咒。

他忽然想起林昭然说过的话:“沉默不是没有声音,是声音在土里扎根。”

炭盆里爆出噼啪轻响,一星火屑跳上袖口,烫了一下,又熄灭。

他提笔在军报背面写了行小字:“传夯歌于三川河工地,着人记清落锤节奏。”墨迹未干,浓黑湿润,映着烛光泛出幽光。

暗卫掀帘进来,腰间挂着的铜哨还沾着晨露,金属凉意渗入空气,滴落在地,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嗒”声。

孙奉是摸黑进的裴府后门。

“沈相要重修《天下道里图》。”裴怀礼将茶盏重重一放,青瓷裂了道细纹,裂声清脆,如骨节断裂。

茶汤微漾,倒映着烛火摇曳,像一片动荡的湖。

“昨日太常寺接到公文,要抹去所有‘讲席密度’标记,‘启智道’更名‘旧道’。”他扯松腰带,露出腰间的玉牌——那是先皇亲赐的“清慎”二字,玉质温润,指尖摩挲其上,凉意直透心脾。

“改个名字就能改了百姓走过的路?笑话!”

孙奉没接话。

他盯着案头的《道里图》残卷,烛火在“南荒”二字上跳了跳,光影跃动,像要烧穿那层绢帛,也像某种无声的召唤。

前日在承明殿,他亲眼见沈砚之对着舆图发呆,狼毫在“启智道”上反复描摹,最终重重圈了个黑团,墨迹透了三层纸,笔尖几乎戳破时空。

“他不是改图。”孙奉伸手按住裴怀礼要拍案的手,掌心触到对方手背暴起的青筋,“是要造新图——一张没有‘问’字的地图。”

裴怀礼的手顿在半空,呼吸一滞。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发紧,每一声都像钉入木桩,扎进夜的深处。

孙奉摸出怀里的渠图小样,边角还沾着运粮车底的泥,湿冷黏重,带着旷野的气息。

“但有人在造另一张图。”他将图样压在《道里图》残卷下,泥痕在烛光下泛着微光,“车底刻图,随粮车走天下。”

裴怀礼盯着那抹泥痕,忽然笑了:“好个泥里藏字。”

孙奉起身时,袖中滑落个铜铃——那是林昭然离京前塞给他的,说“有事摇铃,自有风来”。

他弯腰捡起,铜铃在掌心凉丝丝的,内壁刻着细密纹路,摩挲时略有刺感,仿佛藏着未言之语。

“去南荒的信,可还送得?”裴怀礼突然问。

孙奉系好铜铃,指尖擦过铃身的暗纹:“送得。”他掀开门帘,夜风吹得灯笼摇晃,照见影壁上爬满的青藤——那藤叶的形状,像极了渠图里的支流。

风穿过门缝,卷起角落一张残页,飘向南方的夜空……

南荒的雨来得急。

林昭然站在敬天席的竹篱下,看着雨水顺着草棚滴成线,水珠连缀如帘,敲在陶瓮边缘,发出清越的“叮——叮”声,像某种古老的计时。

阿梨妹妹举着陶碗跑过来,碗里盛着半碗雨水,水面浮着片带字的纸——是程知微派人快马送来的,墨迹被雨浸得模糊,却还能认出“渠中藏问”四个字。

她伸手接住那片纸,雨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凉意顺着手腕爬上臂膀,纸页柔软潮湿,几乎要化在掌心。

远处传来修渠的号子声,混着泥抹子的“啪啪”响,像在敲某种古老的节拍,节奏沉稳,与雨声交织,竟如乐章。

柳明漪踩着田埂往青禾村去,正逢久旱初雨。

远远便见一片葱绿,比旁的田垄都要精神几分。

待走近蹲下身,指尖抚过禾苗根部泥土,却觉土中似有细碎颗粒,摸起来像……烧过的炭。

她忽然笑了——原来他们不是把字刻在路上,而是种进了地里。

林昭然望着田埂上忙碌的农夫,看他们用泥抹子将田垄塑成歪歪扭扭的痕迹——那不是被冲散的“问”字,是正在生长的根。

她转身走向竹案,案上摆着新磨的墨汁,浓黑如漆,散发出松烟特有的清香;笔尖还沾着昨日教《目述》时的水痕,微湿,微凉。

阿梨妹妹的陶碗“当”地一声放在案边,半碗雨水倒映着她的眉眼,波光荡漾,字影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