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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雨是老天的墨(2 / 2)

林昭然正蹲在檐下给小豆子补鞋,麻线穿过破洞时,听见院外传来极轻的鸦鸣——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她指尖一顿,将鞋往竹筐里一塞,起身时带翻了半盆浆糊,米白色的浆水在青石板上漫开,倒像朵未开全的莲。

“昭然姐,浆糊洒了!”小豆子刚要去拿抹布,林昭然已先一步按住他的肩:“去灶房帮柳姨烧壶热水,就说孙叔来了。”孩子应了一声跑开,她转身时已换了副从容神色,推开门正见孙奉缩在雨棚下,青布短打浸透了雨,发梢的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怀里却紧护着个油纸包。

“相爷上月初翻完汇抄,第二日就召了工部赵尚书进值房。”孙奉抹了把脸上的雨,跟着她进了堂屋,油纸包往案上一放,“小的装成洒扫的,在门外听了半柱香——赵尚书说要‘测地脉,辨凶吉’,相爷就命他们绘什么《舆情地脉图》,说是要把各处讲席的位置、‘问’字刻痕的走向,全标在图上,再寻由头封禁。”他掀开油纸,露出半张染了茶渍的草图,墨迹未干的线条像蛛网般爬满纸页,“裴少卿前日去太常寺查礼器,正巧撞见赵尚书的随从抱着图卷,他抢了半张来看,说是图上用朱笔圈了三十七个‘凶位’,说是‘风水冲了官脉’,要拆路填沟。”

林昭然的指尖抚过草图上歪扭的红圈,忽然笑出声来。

孙奉愣了愣:“昭然姑娘?”她抬头时眼尾微弯,雨珠还挂在窗棂上,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他想用尺子量风向,拿罗盘定思潮——倒像个孩子非要把云关进笼子里。”她将草图折起收进袖中,“你且说说,裴大人上疏后如何?”

“被留中了。”孙奉叹气,“相爷批了‘书生过虑’四个字,裴少卿急得在值房摔了茶盏,小的去收碎片时,听见他跟左司郎中说‘这不是风水,是人心’。”

林昭然起身走向后园,孙奉跟着她踩过湿滑的青石板。

竹丛里的麻雀被惊起,扑棱棱撞落一串水珠。

她在晒谷场中央站定,回头对追上来的柳明漪道:“去柴房搬一百个陶瓮来,要半人高的。再让孩子们把昨日采的野莓洗干净。”柳明漪虽疑惑,却没多问,转身小跑着去了。

待百瓮列成四方阵时,日头已爬上竹梢。

林昭然挽起衣袖,赤足踏进晒谷场的泥地,指节叩了叩最近的陶瓮:“小豆子,你先来。”孩子捧着颗野莓大小的卵石,仰起脸:“阿昭姐,要扔进去吗?”“扔。”她蹲下来与他平视,“扔的时候,问你最想问的事。”

小豆子攥紧卵石,眉心皱成小包子:“我想问…为什么山雀能飞,我不能?”话音未落,石子“咚”地坠入瓮中,清水荡开一圈圈涟漪。

林昭然望着晃动的水面,轻声道:“你看,问题落进水里,水就替你记着。”

第二个孩子是扎羊角辫的阿月,她的问题是“为什么雨落下来是直的,不是弯的”。

石子落水时,林昭然用竹枝在水面划出一道弧:“因为水记得风的形状。”

孩子们渐渐围过来,雀跃着往瓮里投石子。

“为什么星星白天藏起来?”“为什么阿爹的手有茧?”“为什么蚂蚁能搬动比自己大的虫?”每一声问都激起一片涟漪,百瓮水面交叠的波纹像片会呼吸的网,将所有问题都织了进去。

柳明漪捧着笔墨站在边上,看林昭然望着晃动的水面,忽然提笔在竹简上疾书。

“思想如水,形散而神聚。”她写得极快,竹片上的字还沾着墨香,“你画你的图,我走我的波——水不会跟着尺子流,只会顺着人心淌。”

三日后,岭南的急报随着孙奉的信鸽一同飞来。

柳明漪拆开信时,手都在抖:“山洪冲了梅岭的‘问字路’,官府要借着修路铲平刻痕!”林昭然正给《波问录》校订,闻言将笔往笔山一搁:“备马。”

待她赶到梅岭时,雨还在下。

山脚下的官道上,二十几个役夫正举着铁镐要砸路中央的“问”字,周围却围了百来个百姓,举着油布伞、扛着锄头,把役夫们堵在雨里。

为首的老农用烟杆敲了敲自己的鞋:“这路是我们用卵石铺的,你们要拆,先问过老天爷答不答应!”

林昭然隐在茶棚后,见人群忽然让出条缝。

一个穿青衫的身影逆着雨走过来——是程知微。

他的外袍沾了泥,发带散了半截,却笑得极亮:“各位乡邻,不如把‘问’字刻到高坡上?洪水冲低处,冲不着高处。”

次日清晨,林昭然站在梅岭高坡上,望着新铺的卵石路。

“问”字被逆向刻在坡顶,雨水顺着刻痕蜿蜒而下,在低处聚成个漩涡,水面倒映着天光,像只清亮的眼。

老农蹲在漩涡边,用枯枝搅了搅水:“这字挡过水,也照过人——你们拆它,不如问问老天答不答应!”

程知微站在她身侧,雨丝顺着他的帽檐滴落:“我昨日在坡下看,这漩涡倒像先生当年画的水纹图。”林昭然望着水面晃动的“问”字,轻声道:“光不在殿上,在路上。”

数日后,程知微接到调令,要去北边巡边。

林昭然送他到竹院外,见他的行囊里塞着几卷《波问录》,还有包得方方正正的野莓干。

“边镇的戍卒子弟……”程知微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行囊,“我去看看。”

林昭然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忽然想起孙奉前日说的话——边镇的风沙大,许多孩子从小帮着搬沙袋,被细沙迷了眼,再难看清路上的字。

她低头摸了摸袖中未寄出的信,墨痕在雨里晕开,像片待展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