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了摸心口,那里还留着裴怀礼去年冬天塞给她的暖手炉,此刻已冷透,却像块烙铁焐着她的心。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
午后的风突然发了疯,卷着雨柱砸在庙顶上。
梁木断裂的巨响混着学子们的尖叫,林昭然只觉肩头一沉,有什么重物压下来。
她本能地护住怀里的《童蒙须知》手稿,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先生!”柳明漪的尖叫刺穿雨幕。
林昭然眯眼望去,半面屋顶塌了下来,碎瓦和断木砸在供桌上,她方才站的位置,此刻堆着半人高的残木。
“先救字!”她喊,声音被雨声撕成碎片。
学子们跌跌撞撞扑向供桌,抢着拾起被雨水泡软的纸页。
林昭然撑起身子,肩头的疼像火舌乱窜,她却笑着去接阿九递来的湿稿——那是她用炭灰写的“问”字,墨迹被雨水泡开,倒像是朵开在纸上的花。
“若我们都死了,这些字怎么办?”小桃突然哭出声,她怀里的《孟子》残页滴着水,“字会被雨冲了,被泥埋了……”
林昭然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光。
有人搬来干柴,将湿稿摊在火边烘烤,纸页被烤得卷曲,却像蝴蝶在飞。
她伸手轻轻翻过一页,指尖触到还未干透的墨,轻声道:“那就烧了它——烧成灰,风吹到哪,哪就有种。”
火光照亮她苍白的脸。
柳明漪突然拽她的衣袖,声音发颤:“先生,您肩上在流血。”
林昭然这才觉出疼。
肩头的布衫被木刺划开道口子,血混着雨水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暗红的小滩。
她扯下腰间的汗巾胡乱裹住伤口,抬头正撞见程知微发白的脸——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斗笠扔在地上,浑身滴着水,像从雨里捞出来的。
“先处理伤口。”程知微的声音发紧,伸手要扶她,却被她避开。
“等把这些字烘干。”她指了指火边的纸页,“阿九,你念一段《童蒙须知》,我听着。”
阿九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有些发颤:“凡为人子……”
雨还在下。
程知微蹲在她脚边,望着她被炭火映红的侧脸,突然注意到她垂在身侧的手——帕子半露在袖外,角上有块淡红的痕迹,像被雨水晕开的桃花。
“先生。”他喉结动了动,“山后有处山洞,能避雨。明日……”
“明日还要去土地庙。”林昭然打断他,目光落在火边的纸页上,“阿九,下一句。”
程知微闭了闭眼。
风卷着雨扑进来,吹得灶火忽明忽暗。
他看见林昭然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株被暴雨打折的竹——可竹的根,早扎进泥里了。
夜更深时,雨势稍歇。
林昭然靠在残墙上,望着庙外青灰色的山梁。
肩头的疼一阵强似一阵,她用帕子捂住嘴轻咳,帕角的淡红又深了些。
程知微蹲在不远处,望着她微颤的后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泥地——那里有个未干的“问”字,是方才阿九临摹的。
“先生。”他轻声说,“山后的洞,我让人收拾好了。”
林昭然没有回头。
她望着天上忽隐忽现的星子,想起沈砚之书房里那半卷被雨打湿的《新学议略》。
风掠过她发梢,带来远处的水声——是山涧涨了,可水再急,也冲不垮埋在泥里的种子。
“等雨停了。”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卷散在雨幕里。
程知微望着她的背影,喉间像塞了块湿棉。
他摸出怀里的密报,上面有沈砚之的朱批:“严察南荒言行。”可他知道,有些东西,严察也察不明白——比如泥里的根,比如雨里的字,比如有些人心里,早发了芽的热。
林昭然又咳了起来。
这次她没捂帕子,只是侧过脸,让雨水打在发烫的额头上。
程知微看着她颤抖的肩膀,攥紧了手里的密报——他突然明白,有些事,等不得雨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