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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风吹碑文自己长(2 / 2)

裴怀礼的脚步顿了顿。

他低头看了眼诏书,又抬头望向朱雀大街的方向。

那里飘着几缕炊烟,混着胡饼的香气,裹着“书田”“识字仓”的新章程,正往七十二州的方向飘去。

林昭然望着灰雀掠过飞檐的影子,袖中素簪硌得腕骨生疼。

那是柳明漪用青竹削的,刻着“问”字的竹节还带着毛刺——像极了她们此刻在石缝里扎根的事业。

夜雨敲窗时,林昭然摊开地图,指尖停在越州一处绣坊标记上。

“她们看不见字,但摸得清针路。”她吹灭烛火,“该去看看了。”

三日后,她乘的乌篷船泊在江南水巷。

船舷拍水的轻响里,飘来绣坊特有的皂角香,混着湿木与丝线的气息。

“昭然姐,就是这儿了。”柳明漪掀帘的手在抖,月白衫子被晨露洇湿一片。

林昭然抬眼,见青瓦白墙的绣坊门楣上,褪色的“锦绣阁”三字下,新贴了张“收徒”告示,墨迹未干处洇着水痕——分明是连夜揭了旧纸重写的。

跨进门槛时,她的靴底碾过片碎绣样。

拾起来看,朱红丝线盘着个“人”字,金线勾边的笔锋却断在最后一捺,像是被剪刀仓促截断。

里间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竹帘被掀开,又像是有人慌忙藏起什么。

林昭然循声推开后堂木柜,霉味混着线香扑来——夹层里挤着七八个女子,有系着靛蓝围裙的婢女,有鬓角染霜的寡妇,最里头那个小丫头,腕上还留着主家打的紫痕。

“阿姐们别怕。”柳明漪挤进来,从怀里摸出团绣绷,丝线在光下泛着微光,“我教你们用丝线记字好不好?红丝是‘人’,像不像张开的双臂?青丝是‘光’,绕三绕就是照进窗棂的亮。”

小丫头怯生生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红丝,忽然缩回去——她指甲缝里还沾着洗不净的墨渍。

林昭然心口一紧,想起昨夜在船里翻的《越州方志》:“女子不得入塾”的条令下,有人用指甲抠去了“不得”二字,纸背透出血痕。

“绣成裙襕,穿去市集。”林昭然蹲下来,替小丫头理了理被揉皱的衣袖,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腕,“他们不许你们读,你们就穿给天下看——字长在身上,比刻在碑上更烫。”

七日后,她在驿站看见茶商递来的锦帕:月白裙料上,“人”字红丝绣得歪歪扭扭,“光”字青丝却绕得极匀。

茶商摸着胡子笑:“我家娘子说,这裙叫‘识字裙’,比金步摇还金贵。”

归京那日,朱雀大街飘着细雨。

林昭然没回府,径直往城南的“心灯碑”走。

那碑是去年立的,说是要刻下所有民学所的名字,可至今还是块素碑——沈砚之的人总说“无名之辈不配留名”。

雨丝打在碑面上,她忽然顿住脚步:石缝里钻出的青苔,竟在碑腰处爬成“问人者生”四个大字!

指尖触到青苔的湿润,绒毛般柔软,却又坚韧异常,像触到无数双举着炭块在雪地上写字的手,触到绣娘针脚里藏的红丝,触到边州火塘边冻红的小手指。

“你们以为是我在写,”她对着石碑低语,声音混在雨声里,“其实是你们自己长出来的。”

“昭然!”

程知微的马蹄声撞碎雨幕。

他的青衫浸透了水,怀里的竹筒还裹着油布,雨水顺着帽檐滴落,在肩头砸出深色斑点。

“赵元度上了《正本疏》,”他抹了把脸上的雨,竹筒“啪”地拍在碑座上,“要立‘女诫碑’,说女子识字是‘坏纲常’。”

林昭然掀开油布,疏文上“禁女学”三字力透纸背,墨色浓得像要滴出血。

她没接话,从袖中摸出支灰扑扑的笔。

笔杆是烧瓷老匠人用松脂粘的炭块,握在手中微温,带着松脂的微辛;笔锋是孙奉从宫外讨的野鸡毛,轻软却挺括,像一只未展翅的雏鸟。

她单膝跪在湿泥中,将笔轻轻插进碑前土里。

雨丝顺着笔杆流淌,像墨汁正缓缓渗入大地。

“去年你用灰墨混贺表,”她抬头看向程知微,嘴角微扬,“今年我们用灰墨立碑。”

“这碑叫‘生路碑’——字刻不深不怕,雨冲不淡不怕。”

“等它像青苔似的,从石缝里、从裙襕上、从火塘边……自己长出来。”

程知微望着那支斜插的灰墨笔,忽然笑了:“我这就去工部找老匠头,他们新烧的青砖,遇水会渗墨。”

林昭然起身,雨幕中的“心灯碑”泛着青灰,“问人者生”的苔痕愈发清晰。

风掠过碑顶,那支笔在泥中微微晃动,宛如一支蘸饱了春汛的巨笔,正待挥毫于天地之间。

她摸了摸发间的竹簪,转身朝工部匠坊走去。

远处,叮叮当当的敲砖声,正一声声敲醒沉睡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