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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问字落金阶(2 / 2)

“把你怀里的册子,呈上来。”皇帝说。

林昭然应了,却不急着动。

她望着丹墀下的沈砚之,见对方正凝视着火盆里未熄的字迹,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话。

而阿阮还站在殿心,月白裙裾沾了些火盆的灰烬,像落了层细雪。

执炬人的光,到底烧起来了。

她想。

林昭然将《民问录》捧至御前时,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册页封皮的触读纹在掌心起伏,像阿阮昨夜缝上去的心跳——她特意选了溶水丝,沾了盲童们的汗,此刻正随着体温洇出极淡的青痕,像破土的草芽。

“臣启陛下,”她的声音比想象中稳,“此录非策论,是民声。”

程知微早候在丹墀下,见她递出册子,立刻从怀中抽出一叠抄本。

素纸边缘还带着墨香,他猫腰穿过朝服的间隙,将副本分发给首排的谏官、翰林,动作轻得像怕惊碎了纸页。

老学士们接过时,袖口的珊瑚坠子撞在案角,发出细碎的响——这是百年大朝会头一遭,草民的答卷与《九经正义》同列金阶。

沈砚之的玄色大袖扫过案几,带起一阵风。

林昭然余光瞥见他指尖停在《民问录》某页,那里压着个歪斜的红泥印——是阿阮带着盲童们按的手印,掌心的纹路里还沾着靛蓝染缸的渍。

首辅喉结动了动,突然将随身的紫檀匣推至御案前。

匣盖打开,露出半方残玉,正是当年他主持编纂《礼典》时崩裂的镇纸。

“臣之信在此,”他的声音低了些,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钟,“然民之信,在彼。”

皇帝的目光在玉匣与《民问录》间游移。

林昭然看见他指节抵着下颔,那是他幼时在经筵上听不明白时的惯常动作——原来九五之尊,也还留着当年的影子。

殿外的阳光突然转了角度,斜斜切在阿阮的月白襕衫上。

林昭然眯起眼,这才发现领衬处暗绣着细密的金线,光影交错间,“执炬”二字若隐若现,如火种藏于布纹。

“昨夜朕翻《真题录》,”皇帝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旧书页,“最后一页被烛火烧了个洞。焦痕边缘的字,倒像个‘问’。”他伸手抚过阿阮的衣领,金线在指腹下硌出浅红的印,“今日盲女举火成字,倒应了。”

满殿寂静里,林昭然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想起昨夜在破庙,阿阮摸着她的笔杆说:“若字能烧,问能烧么?”此刻答案就悬在金阶上,悬在皇帝迟迟未落的朱笔间。

“火能焚纸,不能焚问。”皇帝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浮着点水光,“此策……准行。”

朱笔落下的瞬间,林昭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脚底升起来,顺着脊梁骨往上窜——不是热,是痒,像春草要顶开冻土。

程知微在她身侧轻轻抖了抖,她这才发现那小吏的手背全是汗,把抄本的边角都洇皱了。

退朝时,丹墀下的铜鹤香炉还飘着沉水香。

林昭然扶住阿阮的手肘,盲女的手指在她腕上轻轻一扣,是她们约定的“成了”的暗号。

“阿阮姐的襕衫,”她轻声说,“那两个字,是柳姐绣的?”

“是阿阮摸黑绣的,”盲女歪头笑,声音里带着星光,“线是孙公公从尚衣局顺的,说要‘烧不毁的光’。”

身后传来木屐碾过金砖的轻响。

林昭然回头,见沈砚之立在龙柱阴影里,手中捏着半页残纸,墨迹已经褪得发灰,只“道在问处”四字还清晰。

他仰头望了望藏书楼的梁架,突然踮脚将纸页压在檀木横梁下。

孙奉不知何时凑过去,袖子里滑出个绣着星火纹的香囊,也塞进了梁隙。

“沈相?”林昭然开口,又觉得多余。

首辅转身时,玄色大袖带起的风卷走了几片檐角的残雪,落在他肩头,像当年经筵上飘进的梅花。

出得宫门,雪粒扑在脸上,林昭然扶着阿阮缓步而行。

铜铃声渐远,身后朱墙如碑。

转过金水桥时,忽见柳明漪立在老槐下,怀中蓝布裹得严实,像护着一团未熄的火。

“昭然,新襕衫。”柳明漪迎上来,声音轻如耳语。

林昭然接过,指尖触到衬里的凸纹,轻轻摩挲——是阿阮用金线绣的盲文,摸着像“问者不熄,灯自长明”。

“瓦当埋在破庙后墙第三块砖下,”柳明漪压低声音,“典砖藏在城西老井,火种……”她瞥了眼远处追跑的孩童,那孩子举着半页烧剩的《民问录》,正喊:“我娘说,这灰也能写字!”

林昭然望着那孩子跑远,灰黑的纸页在风里一翻,露出背面歪歪扭扭的字——是哪个盲童用针挑的触读纹。

她忽然笑出声,又迅速抬手掩住嘴——可泪水已落了下来,砸在蓝布包裹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远处传来稚嫩的诵读声,混着卖糖人的锣响,渐渐近了:“人——之——初——”

她抬头,阳光正洒在城南方向。

林昭然摸了摸袖中那方瓦当,它静静躺着,不烫,也不重,却像一颗埋进春天的种子。

她转身,朝着城南走去。

身后宫墙高耸,檐铃轻响,仿佛有人在风中低语:

“问吧,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