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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问字落金阶(1 / 2)

紫宸殿的鎏金兽首香炉飘着沉水香,晨光透过十二扇朱漆棂窗,在金砖地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格子,光影边缘如刀裁般锐利。

林昭然站在文官队列最前端,足底传来金砖的微凉,靴底与地面相触时发出清越的叩响,像一粒石子投入死水。

她能听见身后同僚此起彼伏的喉结滚动声——那是恐惧在喉间滑动的声响,连廊下值更的小黄门都屏了呼吸,鼻息轻得几乎融进香炉里袅袅升腾的青烟。

“林大人!”

礼部左侍郎的尖嗓像根银针,扎破满殿沉郁,刺得人耳膜发颤。

林昭然抬眼,见那位银须垂胸的老学士正扶着御案起身,袍角带起的风掀动了案头未批的参本,纸页窸窣如枯叶翻飞。

“私学无根,铜牌无权,尔等何德何能,妄议国之大典?”

她早料到这一着。

昨夜孙奉送来的锦盒还在偏殿,衬里的茶水字在烛火下灼得她睡不着——那些参本里写的“淆乱礼法”“动摇国本”,此刻全化作老学士颤抖的银须,在晨风中晃成一片刀光,寒意顺着脊梁爬上来。

“臣有一人。”林昭然向前半步,靴底与金砖相叩的清响撞碎了殿中死寂,余音在梁柱间回荡,惊得檐角铜铃轻颤。

她望着御座上的皇帝,见对方瞳孔微微收缩,似有微光在眼底掠过。

“目不能视,身非士族,然其所问,胜过万卷经义。可否代民奏对?”

丹墀下传来玄色朝服摩擦的窸窣,如墨云低涌。

林昭然余光瞥见沈砚之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起——像从前在经筵上,他听到离经叛道之语时的惯常动作。

那指尖的微颤,她认得,是惊,也是动。

“准。”皇帝的声音比预想中快了半拍,尾音轻颤,像风拂过琴弦。

林昭然心头一松,转身对阶下候着的程知微颔首。

那小吏立刻猫腰退下,不多时,廊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布履轻踏金砖,一声声,如心跳逼近。

满朝哗然。

盲女着月白襦裙,发间只插一支竹簪,被程知微引着,一步一顿,却走得极稳。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廊柱,指腹摩挲着木纹的起伏,像在丈量阳光的温度,又像在辨认这宫殿的骨骼。

直到站定在殿心,才对着御座方向福了福身,裙裾如雪绽开:“民女阿阮,见过陛下。”

“荒唐!”礼部尚书拍案而起,案上茶盏跳起来,泼湿了半卷《郊祀仪注》,墨迹在纸上晕开,如黑云压城。

“女子不得干政,盲者焉能奏对?当我朝金阶是绣坊后巷么?”他要唤左右,却见沈砚之已扶着玉圭起身,玄色大袖一振,如墨云漫过丹墀,袖风带起一缕穿堂风,吹得火盆火星四溅。

“《礼》曰‘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沈砚之的声音沉如古钟,目光却落在阿阮袖中露出的半卷素帛上,其上密布凸点,形若星图,正是林昭然所授“触读纹”,可指尖辨义。

“未言‘皆不得言’。此问,准奏。”

林昭然望着他挺直的脊背,沈砚之玄袖一振,那一瞬,她恍惚看见经筵窗外飘进的梅花,落在他肩头——就像昨夜孙奉说的,沈府那株老梅,今年开得分外盛,落瓣混着雪,白得晃眼。

阿阮听见沈砚之的声音,嘴角极轻地翘了翘,如春风拂过冰面。

她抬手,身后的柳明漪展开一卷素帛,帛面凹凸如星图,正是林昭然教的触读纹。

“臣非来求官,”盲女的声音清泠如泉,带着山涧晨露的凉意,“只为代三百盲童问一句:若我们不识字,便不该有思想吗?”

殿内连烛芯爆响都听得见,噼啪一声,火星跃起,像一颗心在跳。

林昭然看见最前排的起居郎握着笔,手背上青筋直跳——他在记起居注,这一句,怕要刻进史书里。

“放肆!”礼部尚书又要发作,却被沈砚之扫来的眼风压了回去,那目光如刀,无声却凛冽。

阿阮继续说着,指尖抚过触读谱,指腹摩挲着凸点,如抚琴弦:“臣以心记策问,以针代笔,昨夜得一题:‘若火焚尽书,问藏于何处?’”

殿内寂静如渊,忽而一阵穿堂风起,吹得火盆火星四溅。

就在这刹那,柳明漪动了——她倏然上前,将一束绣线投入殿中火盆。

林昭然认得那线——是溶水丝,经了阿阮的汗,又染过墨。

丝线遇火,先是腾起一缕青烟,接着金红的字迹像被火舌舔出来,在灰烬里明明灭灭:“答在天下”。

“这……”老学士们全围到火盆前,有人伸出手指去碰那字迹,被余温烫得缩回手,指尖泛红。

林昭然眼角余光瞥见孙奉,那小黄门正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半片染了茶渍的衬纸——正是锦盒里的那方。

他昨夜整理锦盒时,曾悄悄剪下角落,低语:“这话该烧给天看。”此刻,纸落火中,暗红的字迹随着火星窜起来:“有教无类”。

“天示!天示啊!”最年长的翰林学士踉跄两步扶住龙柱,胡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此乃天意许私学!”

林昭然望着火盆里跳动的字迹,袖中《民问录》的边角硌着腕骨。

那册子封皮是阿阮用触读纹织的,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下撞着皮肤——该拿出来了,她想。

可皇帝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震颤:“阿阮,你方才说‘答在天下’,这天下……”

“在每双想识字的手里。”阿阮摸索着转向林昭然的方向,指尖微动,像在捕捉风中的讯息,“在每个敢提问的心里。”

殿外突然起风,吹得檐角铜铃叮当,声声入耳,如天问回响。

林昭然望着阿阮被风掀起的裙角,想起第一次见她时——那盲女蹲在绣坊后巷,指尖摸着墙上模糊的碑刻,嘴里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声音轻,却像凿子,一下下刻进石头里。

“林卿。”皇帝的声音将她拉回殿中。

她抬头,见御案上的《民问录》被风吹开一页,正是阿阮写的那句:“我非不识字,是无人许我问。”墨迹在光下泛着微蓝,像未熄的火。

“臣在。”她按住袖中微微发烫的瓦当——那是柳明漪用熔尽字迹的丝灰,塑成的一方小小瓦当,说是“火里重生的第一块砖”。

它并不热,但她觉得它在烧——像一颗埋进土里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