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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裂帷有声(2 / 2)

紫宸殿深处,沈砚之挥退了所有内侍。

偌大的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与一盏孤灯。

他从一个上锁的私藏锦盒中,取出了那块辗转回到他手中的无字焦砖。

他将焦砖平置于御案之上,烛光从一侧斜斜地照过来。

砖面上那些因烈火而产生的灼痕,在光影下沟壑纵横,竟在对面的墙壁上,投出了一道道细长弯曲的影线。

其中一道最深的裂痕投影,竟与那日划破西市夜空的火线轨迹惊人地相似。

“破帷……”他下意识地低语。

孙奉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贞和年间的焚书之祸,起因便是当时兴起的‘民学’之说,触怒了视礼法为天条的旧派权臣。”

沈砚之的指尖,轻轻抚过砖面上粗糙的焦痕,那触感仿佛还带着当年的余温,指尖微微发烫。

他忽然想起宫中那个总躲在廊下偷听讲经的小公主,她曾仰头问:“父皇,女子为何不能入国子监?”当时他只冷冷答道:“礼制如此。”如今想来,那双眼睛里的光,竟与眼前这块焦砖投下的影子如此相似。

他的目光幽深,像是在透过这块砖,望向数十年前的那场大火。

“若今日之‘蔽’,正是当年之‘礼’……”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惘,“那么,我守的,究竟是道,还是枷锁?”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却没有像任何人预想的那样,下令将这块“不祥之物”彻底销毁。

相反,他起身从书架上取来一部自己年轻时读过的《礼记》旧注,翻开首页,取过朱笔,在页眉的空白处,写下一行批注:

“礼因时损益,非万世不易。”

数日后,林昭然收到了一封来自边陲的密报。

韩霁派去联络边军“书驿”旧线的信使回报,他们传递的“学”字旗语,在抵达第七哨所时,被当地的巡防司截获。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条线已经断了的时候,戍边主将年仅十六岁的女儿,竟用军中独有的加密密语,回传了一句话。

“火自西市起,光从史中生。”

林昭然将那张写着译文的纸条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纸屑如黑蝶般旋舞而上,最终消散在风中。

“韩霁,”她唤道,“联络我们所有的‘书驿’旧线,将我前几日编撰的‘默讲百问’,重新定名为《童蒙问录》,伪装成市面上最常见的‘正音习字帖’,通过商队,送进那些世家大族的私塾里去。”

守拙在一旁为她研墨,闻言动作一顿,随即明白了她的深意。

林昭然的眼中闪着锐利的光:“他们教自己的子弟读《礼》,遵《礼》,我们就教他们的子弟问《礼》,疑《礼》。我要让那些问题,在最森严的门庭里生根发芽。”

“主上,此举非是乱道。”守拙看着她,轻声感叹,“而是还道于民。”

皇宫内,沈砚之放下手中的奏折,揉了揉眉心,开口问道:“孙奉,皇史宬近来可有异动?”

一直垂首立在下方的孙奉立刻回道:“回陛下,确有异动。有三名年轻史官,私下里拓印了‘残砖’的形状,并将此事始末,详细录入了他们自己保管的《起居注》副册之中。”

沈砚之闻言,脸上却不见丝毫怒意,反而平静地反问:“若朕此刻下令,焚毁这三本副册,你以为,明日是否还会有第四本出现?”

孙奉将头垂得更低了:“回陛下,恐怕……会有十本。”

沈砚之闭上了眼睛,靠在龙椅上,良久没有说话。

殿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许久之后,他才睁开眼,眼中已不见疲惫,只剩一片清明。

“去,把朕少年时在书房抄录的那本《大学》取来。”

孙奉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很快,他捧来了一本已经泛黄破旧的册子,封皮甚至有些卷边,里面的字迹也显得稚拙生涩,正是帝王年少时的笔迹。

沈砚之接过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着,像是在重温自己的过往。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动作停住了。

在那一页的末尾,有一行用墨笔写下的小字批注,正是他十二岁时的亲笔。

“何谓明德?若百姓不得见,不得闻,何以明之?”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那行字,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

“原来,我也曾问过……”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怅然,“只是后来,见的人事多了,却只学会了该如何作答,而忘了该如何去问。”

又过了几日,破庙前迎来了一对特殊的访客。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孙女。

那女童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册书口已经有些磨损的《童蒙问录》。

她仰着小脸,看着眼前这位清冷如月的“先生”,用清脆的声音,问出了一个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先生,书上问,天下的路,女子也能走吗?那……那我们女子,真的也能上明堂吗?”

林昭然看着她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烧剩的炭条,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一个字。

炭条划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尘土微微扬起,带着秋日的干涩气息。

那个字,她写得很慢,很重,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力量都倾注其中。

“能。”

女童看着地上的字,跟着小声地念了出来:“能——”

她的声音虽然细弱,却像一声清亮的钟鸣,在寂静的庙前回荡。

风起时,一片焦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庙前石阶。

就在那落叶飘过的巷口,程知微静静伫立良久。

他悄然将袖中一张刚刚拓好的“空砖”拓片又往里塞了塞,转身向着国子监一位老儒的私宅方向走去。

夕阳的余晖为这座古老的都城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林昭然看着那一老一小相互搀扶着远去的背影,看着那女童一边走,一边用小手指在空中比划着那个“能”字,久久没有起身。

火种已非一人所持,而是万口相传,万心相照。

风,已经起了。

只是她不知,下一刻,这风将吹向何方,又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