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岚去世后第一个月,黎明恢复了上朝理政,却像变了个人。他不再微笑,不再动怒,只是用最简洁冷酷的方式处理朝政。群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唯一不变的是,他发间始终戴着那支白玉木簪。
这夜,黎明独自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老太监小心翼翼地进来:陛下,靖王府送来一些东西...
黎明手中的朱笔一顿:拿进来。
几个大箱子被抬进来,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冥岚的遗物。最上面是一个雕花木匣,黎明认出那是曾经装画的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叠信笺,每封都写着陛下亲启,并标注了日期。黎明颤抖着拆开第一封:
陛下见信如晤。若臣已不在,望陛下勿过悲伤。朝中刘尚书可用,但需防其结党;兵部陈侍郎忠心,可委以重任...
这是...冥岚留给他的治国建议?黎明又拆开几封,发现每封都针对不同情况写了应对之策。最后一封没有日期,只写着当陛下最想我时开启。
黎明抱着匣子,终于崩溃大哭。原来冥岚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连他死后的事都考虑周全。
次日早朝,黎明宣布设立靖王祠,年年亲祭。有言官上书反对,认为不合礼制。黎明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那人便吓得瘫软在地。
还有谁有异议?黎明环视群臣。
无人敢应。
下朝后,黎明独自来到冥岚生前居住的景阳宫。这里一切如旧,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他躺在冥岚的床上,抱着那人的枕头,深深吸气,却只闻到淡淡的熏香——冥岚的气息早已消散。
你说要陪我一生...黎明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喃喃自语,骗子...
一滴泪落在枕上,很快洇开不见。
冥岚忌日这天,黎明独自来到靖王祠。他亲手摆上祭品,点燃线香,然后盘腿坐在灵位前,像往常一样诉说朝中琐事。
...南疆又不安分了,我派了陈侍郎去,果然如你所料,他很能干...黎明轻抚灵牌,你留下的那些信,我都看了...每天一封,正好一年份...你算得真准...
祠外细雨绵绵,黎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那封信...我还是没拆...舍不得...
回到寝宫,黎明从暗格中取出那封特殊的信,犹豫良久,终于拆开。
吾爱黎明: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想必已经历了最痛苦的时光。原谅我的自私,明知不能陪你白头,却还是招惹了你...
信很长,冥岚在信中坦白了一切:从他第一次见到十岁的小皇帝就心生怜惜,到他如何隐忍克制多年的感情;从他知道自己中毒后的绝望,到他决定用剩余生命为黎明铺平道路...
...不要为我报仇,不要被仇恨吞噬。你生来就是明君,不要让我成为你圣名上的污点...
信的末尾写道:若有一日,这江山成了你的枷锁,便放下吧。去江南看看,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在每一处美景中都想象过你的身影...
黎明将信贴在胸口,泪如雨下。
三个月后,年轻的帝王突然宣布禅位,将皇位传给旁支宗室子黎晟,自己则悄然离宫。满朝哗然,却无人敢阻拦——此时的黎明,眼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离宫那日,黎明只带了两样东西:那支白玉木簪,和冥岚的骨灰坛。
江南春雨如酥,一叶扁舟划过碧绿水乡。船头立着一位白衣公子,发间一支白玉木簪熠熠生辉。他怀中抱着一个青瓷坛,时不时低头轻语,仿佛在与什么人分享眼前美景。
冥岚,你看,那边的桃花开了...
船行过处,涟漪荡开,又渐渐平复。唯有那支玉簪,在阳光下始终闪烁着温润的光,仿佛诉说着一段惊世骇俗却又至纯至真的爱情。
—— 江山与君皆入怀,奈何君去江山寒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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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江南春不渡》
六十五岁的黎明在青石板路上走得很慢。木簪挽起的白发被细雨打湿,怀中的青瓷坛却始终干燥温暖——那是他用自己的体温煨了一辈子的习惯。
岚,今日带你看徽州的古桥。他轻声说着,踏上那座历经千年的石拱桥。三十年来,他走遍了大江南北,每到一个地方,总会先对骨灰坛说这句话。
桥下流水潺潺,岸边桃花正艳。黎明从怀中掏出一包松子糖,拈了一粒放在坛边:你最爱吃的,记得吗?那年你藏在奏折底下偷吃,被我抓个正着...
风拂过,那粒糖微微晃动,像是被无形的手指拨弄。黎明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依稀还是当年那个为爱痴狂的少年帝王。
回到客栈,他照例先擦拭骨灰坛,然后从行囊深处取出一个绸布包。里面是365封信——冥岚留给他的,他每年忌日才会拆开一封。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封了,他摩挲着信封,迟迟不敢打开。
掌柜的,劳烦烫壶酒。他对楼下喊道。
酒来了,他却只是看着。自从冥岚走后,他就再没喝过酒。那人临终前在他耳边说的三个字是少饮酒,他记了一辈子。
烛光下,黎明终于拆开最后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墨香却仿佛昨日新写:
吾爱黎明: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独自走过三十载春秋。我知你性子倔强,定是强撑着走完我们说好的所有地方...
信中提到他们曾经闲聊时说过的隐居之地——青城山深处的一座小道观。冥岚在信中写道:...若你累了,就去那里歇歇脚。我在观后种了一棵梅树,算来如今应该开花了...
黎明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他从未告诉冥岚,自己最近总梦见一座被红梅环绕的道观。
三日后,当黎明站在那棵盛开的老梅树下时,终于泣不成声。虬曲的枝干上系着一条褪色的红绸,依稀可见岚黎永结四个字——这是他们当年微服私访时,在月老祠偷偷系上的。
观里的老道长见到他并不惊讶,只是躬身行礼:施主终于来了。靖王爷说过,您最迟立春前会到。
你...认识冥岚?黎明声音嘶哑。
老道长引他来到一间净室。墙上挂着一幅画像,正是年轻时的黎明与冥岚并肩而立。案几上摆着一把古琴,琴尾刻着江山入怀四字。
靖王爷三十年前在此养伤半月,日日在此作画弹琴。老道长递上一把钥匙,他说若您来了,就把这个交给您。
钥匙打开的是琴下的暗格。里面整齐码放着三十个香囊,每个香囊里都装着一缕黑发——那是冥岚每年剪下一缕,为他准备的。
黎明抱着那些香囊在梅树下坐了一夜。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花枝时,他平静地唤来老道长。
麻烦道长一件事。他取下白玉木簪,等我死后,将这簪子与他的骨灰合葬。
老道长似有所悟:施主...
我这一生,负过江山,负过苍生,唯独没有负他。黎明抚摸着青瓷坛,现在,该去兑现最后一个承诺了。
那夜青城山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次日清晨,老道长推开净室的门,只见黎明安详地躺在榻上,怀中紧抱着青瓷坛,嘴角含笑,已然无疾而终。案几上摆着两缕交缠在一起的头发——一黑一白,再不分彼此。
雪停时,满山红梅同时绽放。风吹过,花瓣如雨纷飞,恍惚间似有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携手立于梅林深处,终于得偿所愿。
—— 生不同衾死同穴,来世再续今生约 ——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