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黎明悄悄起身。借着月光,他将所有能想到的伤药都打包好,又连夜缝制了一个贴身的药囊,把两人的发结藏在内层。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就像把心事密密缝进布料里。
天蒙蒙亮时,冥岚已经整装待发。他穿着许久未碰的猎装,腰间别着那把绿松石匕首,脖子上挂着半块护心镜。黎明注意到他腰间多了个陌生的皮囊——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
走吧。冥岚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村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壮丁和家属。哭嚎声此起彼伏,有人抱着儿子不撒手,有人往丈夫行囊里塞干粮。黎明和冥岚沉默地站在边缘,手指在袖中偷偷交缠。
里正带着官差清点人数时,特意绕到他们面前:哟,断袖的也来送行?浑浊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放心,军爷们会好好这小猎户的。
冥岚的肌肉瞬间绷紧,黎明死死拽住他的胳膊。里正得意地笑着走开,腰间的佩刀叮当作响——正是昨天砍伤冥岚的那把。
别惹事。黎明低声道,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点名开始了。冥岚突然将黎明拉到一棵老槐树后,从怀中掏出个布包:给你。
布包里是个粗糙的木雕——两个小人并肩而立,一个持弓,一个捧药。刀工稚拙却传神,连黎明眉心的痣都刻了出来。
我做的。冥岚不自在地补充,...想你时就看看。
黎明的眼泪终于决堤。他拽下脖子上的红绳,上面挂着另半块护心镜:戴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
号角声响起,队伍要出发了。冥岚最后看了黎明一眼,转身走向队列。他走得很快,仿佛稍慢一步就会回头。黎明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在晨雾中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就在队伍即将拐过山脚时,冥岚突然回头三次——第一次很快,像是本能;第二次停顿片刻,目光如炬;第三次长久地凝望,仿佛要把黎明的身影烙在眼底。
黎明举起那个小木雕,直到再也看不见冥岚的身影。他的指尖触到药囊里的发结,突然想起今晨冥岚腰间那个鼓鼓的皮囊——形状像极了...一本书?
回到家,黎明在枕下发现了答案:他那本《玉台新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字迹幼稚却认真,显然是练习了很久。黎明将字条贴在胸口,那里空了一块,又满得要溢出来。
三日后,黎明也踏上了征途。临行前,他把草屋托付给李婆婆,药圃交给邻家小孩照看。站在村口回望时,他恍惚看见麦田里有两个人影——一个在弯腰收割,一个在树下乘凉。
但那只是幻觉。麦田空空荡荡,只有风卷着麦浪,像在无声地哭泣。
医疗营的帐顶又漏雨了。
黎明跪在潮湿的草垫上,小心地为一个腹部中箭的士兵取出箭头。帐外秋雨绵绵,已经下了整整三天,雨水顺着帆布的裂缝滴落,正好砸在他后颈同一个位置,冰凉刺骨。
忍一忍。黎明对咬牙闷哼的伤兵低语,手指稳如磐石地夹住箭杆。箭头带着倒刺,取出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伤兵猛地弓起身子,指甲深深掐进黎明的手臂。
好了。黎明迅速敷上金疮药,包扎好伤口。伤兵已经昏死过去,稚嫩的脸庞惨白如纸——不会超过十七岁,还是个孩子。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喊叫:前锋营的伤员!快让开!
黎明的手一抖,药粉撒了一地。三个月来,每次前锋营送伤员来,他都会第一时间冲出去查看。不是冥岚,不是冥岚,不是冥岚——这成了他每日重复无数遍的咒语。
撩开帐帘,雨幕中四个满身血污的士兵正抬着担架冲来。黎明屏住呼吸看向担架上的人——不是冥岚,是个陌生面孔,胸口插着半截断矛。
黎大夫!抬担架的小兵突然喊道,声音莫名熟悉。
黎明这才注意到,这个满脸血污的年轻人是邻村的二狗子。去年秋天,这孩子还来他的药圃偷过柿子。
你...认识前锋营的冥岚吗?黎明一边检查伤员一边问,假装只是随口一提。
二狗子眼睛一亮:岚哥?他是我们队长!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他托我带给你的。
油布包里是一束干枯的野花,品种杂乱但排列整齐,每朵着。想你。
字迹被雨水晕开些许,但冥岚的气息仿佛还留在纸上。黎明把字条贴在胸口,那里挂着的半块护心镜突然微微发热。
他...好吗?黎明艰难地开口。
好着呢!二狗子骄傲地挺起胸,前天还一人射杀了三个狄人探子!他突然压低声音,岚哥让我告诉你,别去北崖采药,那边有埋伏。
黎明点点头,将野花小心地收进贴身的药囊。那里已经躺着七束同样的干花,每束都代表冥岚平安度过了一个月。
这个给他。黎明塞给二狗子一个小布包,每天含一粒,能缓解旧伤疼痛。
二狗子走后,黎明呆立在雨中良久,直到浑身湿透。护心镜贴着皮肤的位置持续发烫,像块烧红的炭。他鬼使神差地掏出镜子,发现内侧刻着的符文正在微微发光。
黎大夫!又送来一批伤员!助手的喊声将他拉回现实。
接下来的日子像场噩梦。随着战事吃紧,伤员越来越多,黎明常常连续两三天不合眼。他的双手永远沾着血,指甲缝里洗不净的血痂,白袍变成了暗红色,散发着腐肉和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
唯一的光亮是冥岚偶尔托人捎来的小物件——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几根罕见的草药,甚至有一次是只草编的蚱蜢。每件东西都附有简短的纸条,永远以开头,结尾。
十月初九的深夜,黎明在药帐整理药材时,胸前的护心镜突然剧烈发烫。他慌忙掏出镜子,发现原本青黑的镜面变成了血红色,刻文亮得刺眼。与此同时,远处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和号角声——是总攻的信号。
前锋营打头阵!帐外有人喊道。
黎明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药杵。他跌跌撞撞跑到帐外,只见北边的天空被火光照得通红,喊杀声和金属碰撞声即使在医疗营也清晰可闻。护心镜越来越烫,几乎要灼伤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