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塔隆的盾墙(1 / 2)

黑暗,粘稠,冰冷,仿佛具有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这是雷恩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如同从无尽深渊中被重新打捞上来,灵魂与肉体的连接处充满了撕裂般的痛楚。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浸没在冰冷刺骨、污浊不堪的沥青海洋深处,每一次微弱而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口那片区域传来如同被烧红烙铁反复灼烫、又被钝器反复捶打般的剧痛,将更多混杂着血腥、霉味和绝望的黑暗气息吸入近乎碎裂的肺腑。他试图睁开眼睛,看清周遭,但眼皮沉重得如同被铅块焊死,只能透过细微的缝隙,感知到一些模糊扭曲的光影和晃动不定的人形轮廓,如同隔着一层布满污秽的毛玻璃观察世界。耳边是压抑到了极致、断断续续的、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女性啜泣声,还有沉重得如同拖着铁镣、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的脚步声,这一切都混合着某种液体从岩壁顶端缓慢滴落、砸在积水中发出的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嘀嗒”回响,构成了他回归意识后的初始交响曲。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暴力打碎的、边缘锋利的镜片,猛地刺入他混沌不堪、如同浆糊般粘稠的大脑——翻涌的、辛辣刺鼻的灰白色烟雾……神出鬼没、带着死亡幽蓝弧光的弯刀……“幽影”塞缪尔那双隐藏在阴影下、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不含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眸……塔隆那一声仿佛能震碎灵魂、充满了无尽愤怒与决绝的、最后的咆哮……还有……那飞溅起来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滚烫粘稠的鲜血,以及那如同支撑天地的山峦骤然崩塌般、无比缓慢却又无可挽回地缓缓倒下的、无比熟悉、无比信赖的、巨大而坚定的身影……

塔隆!

这个名字,像一块刚从熔炉中取出、烧得通红的烙铁,带着嗤嗤作响的白烟,狠狠地、精准地烫在了雷恩心脏最柔软的位置!剧烈的、几乎让他灵魂离体的痛楚,让他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不成调的嗬嗬声,随即引发了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每一次胸腔的起伏和痉挛,都让他胸口那道恐怖的伤口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再次残忍地撕开,新鲜的血液混合着破碎的组织液,从他紧咬的牙关和嘴角不断溢出,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气味。

“雷恩!雷恩!你醒了?别动!求求你千万别乱动!”一个带着明显哭腔、却又强自压抑着恐慌试图保持镇定的声音,在他耳边急切地响起,是莉娜。他感觉到一双冰凉得如同玉石、却又因为恐惧和后怕而微微颤抖着的手,小心翼翼地、轻柔地扶住了他汗湿血污的头颅,然后用一块似乎沾了清水的、粗糙的布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嘴角和下巴不断溢出的鲜血与唾液的混合物。紧接着,一团柔和却异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乳白色光芒在他眼前亮起,驱散了一小片令人窒息的黑暗,这是莉娜凭借所剩无几的魔力,在法杖顶端勉强维持着的一个最低限度的照明光球,勉强照亮了周围那逼仄、压抑、令人绝望的环境。

雷恩艰难地、几乎是用意志力强行驱动着眼球的肌肉,缓缓转动,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终于看清了自己此刻所处的境地。这是一个明显由人工开凿、却又因年代久远而显得粗糙不堪的低矮岩石通道,高度仅容一人勉强直立,宽度更是狭窄,两人并行都显得拥挤。脚下的地面凹凸不平,布满了碎石和不知名的粘稠污物,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浅浅的、散发着恶臭的积水。冰冷的、带着浓重霉味和泥土腥气的空气几乎凝滞,其中还混合着一股明显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雷恩后来才迟钝地意识到,那很可能就是他自己伤口流淌出的、大量鲜血干涸后散发出的气味。他正半躺在一个相对干燥、靠着冰冷岩壁的角落,身上勉强覆盖着莉娜那件已经破损不堪、沾满泥污的法师斗篷,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莉娜就跪坐在他身边的泥泞地上,原本清丽的脸庞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和黑灰色的污渍,漂亮的法师袍多处被撕裂,沾满了血污和泥点,她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与好奇光芒的湛蓝色眼眸,此刻被无尽的疲惫、深沉的悲伤,以及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劫后余生的惊悸与恐惧所充斥。老约翰则站在稍远一点、通道转弯的阴影处,背靠着冰冷潮湿、不断渗水的岩壁,如同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像,他后背那道被塞缪尔弯刀划开的伤口已经用撕下的衣物布料进行了简单的、潦草的包扎,但暗红色的血渍依旧在不断渗出,将他灰色的仆人制服染深了一大片。他的脸色同样苍白得吓人,眼神黯淡无光,失去了往日那种古井无波的沉稳,只剩下一片死寂和难以言喻的沉重。

没有塔隆。没有那个如同移动堡垒般、总是散发着令人安心气息的如山身影。没有他那沉稳有力、如同大地心跳般的呼吸声。那个从晨风镇开始,就始终默默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用他那宽阔得足以遮挡一切风雨的后背,为所有同伴构筑起最坚实屏障的盾战士……不见了。那个在篝火旁会默默擦拭盾牌、在危机时刻总会第一个顶上去的可靠伙伴……消失了。

“塔隆……他……呢?”雷恩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片粗糙的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的吐出,都耗费着他此刻仅存的、微不足道的气力,牵动着全身的伤痛,但他必须问出来。尽管内心深处,那最不愿接受、最残酷的答案已经如同毒蛇般盘踞,冰冷地啃噬着他的心脏,但他残存的意识深处,仍固执地保留着一丝渺茫到可悲的侥幸——也许,也许有奇迹发生呢?

莉娜的眼泪瞬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再次汹涌而出,她死死地咬住自己已经破损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强忍着不让自己放声痛哭,只是用力地、绝望地摇了摇头,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雷恩冰冷的手背上,那灼热的温度,反而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老约翰沉重地、仿佛背负着整个山脉重量般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塔隆先生……他为了掩护我们能够顺利撤退,自己选择留在了后面。他……他用他的身体和生命,挡住了那个最可怕的杀手,为我们争取到了逃入密道的……宝贵时间。”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话语中那不言而喻的、血淋淋的结局,已然如同最终的审判,轰然落下。

最后一丝侥幸的泡沫,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彻底地、无声地破碎了。冰冷的、如同极地寒风般的绝望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雷恩残存的意识和感官。他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并非仅仅因为伤口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更多的是源于那锥心刺骨、几乎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失去战友的悲痛,以及作为这支小队的队长、却最终未能保护好自己队员的、如同深渊般深沉的自责和无力感。那个沉默寡言,却比任何人都要可靠的伙伴;那个可以将后背毫无保留托付的兄弟;那个象征着绝对防御与守护的旗帜……不在了。为了让他们这几个“累赘”能够活下来,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了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最不可逾越的……盾墙。

泪水,无法抑制地、无声地从雷恩紧闭的眼角疯狂滑落,混合着脸上尚未干涸的血污和污泥,在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显得异常惨白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灼热而又屈辱的痕迹。他并非轻易落泪之人,在佣兵生涯中见惯了生死,但此刻,失去塔隆所带来的巨大空洞和悲痛,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责任,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几乎要将他本就濒临崩溃的意志彻底压垮、碾碎。

通道内,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莉娜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控制的、细微的啜泣声,以及那仿佛永无止境的、冰冷的水滴声,在狭窄的空间里空洞地回荡、放大,如同敲击在每个人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塔隆的牺牲,像一块从天外呼啸而来的、巨大无比的陨石,不仅砸碎了小队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生存支柱,更在这片绝望的黑暗中,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的、化不开的悲伤与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雷恩才用尽全身的意志力,缓缓地、艰难地重新睁开了眼睛。此刻,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脆弱,已经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如同极地寒铁般的坚毅所取代。悲伤是奢侈品,缅怀是空闲时的特权,现在,在这绝境之中,他们没有任何资格沉浸其中。塔隆用他那无比宝贵的生命换来的、这短暂而脆弱的逃生机会,绝不能,也绝不允许被白白浪费!

“我们……现在……在哪里?”他强迫自己那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大脑集中精神,开始分析眼前这糟糕透顶的现状,声音依旧虚弱,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队长的威严。

老约翰从阴影中转过头,声音干涩地回答道:“这里……是伯爵大人多年前秘密建造的、为数不多的几条紧急逃生通道之一。按照地图和记忆,出口应该位于东南方向,大约两个街区之外的一个……早已废弃多年、产权混乱的地下酒窖。我们暂时……应该是安全的,对方似乎没有立刻追进来的迹象。但是……”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那个出口是否还保持原状,是否安全,外面是否也有对方布下的眼线或者陷阱……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索菲亚……和艾吉奥呢?”雷恩的心猛地又提了起来,提到了嗓子眼。在最后那场混乱不堪、生死一线的突围战中,他的记忆只停留在索菲亚带着依旧昏迷不醒的艾吉奥,率先爬下了地道入口那冰冷的铁梯,然后便是无尽的厮杀、鲜血和塔隆那最后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