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维尔家族宅邸外那场短暂而令人不适的护卫任务,如同一根细小的、淬着冷漠与疏离的毒刺,深深扎在“晨风之誓”小队每位成员的心头。它并不带来剧烈的疼痛,却在不经意间的每一次触碰中,散发出隐隐的钝痛,时刻提醒着他们与王都顶层社会之间那道由血脉、财富和数百年传统构筑的、几乎难以逾越的鸿沟。那种深入骨髓的阶层感,比任何明确的敌意更让人感到无力。
在完成了工会要求的繁琐登记和哈里斯执事那边初步的、带有保密性质的问询后,他们暂时陷入了一种奇特的“真空期”。没有接到新的任务,无论是来自工会的常规委托,还是哈里斯执事所暗示的“特殊安排”。每日的生活,仿佛被固定在了几条单调的轨迹上:清晨前往佣兵工会总部那宽敞却拥挤的基础训练场,进行雷打不动的常规练习——雷恩打磨着他的剑术与指挥,艾吉奥练习着他的潜行与精准投掷,塔隆挥舞着巨剑带起呼啸的恶风,莉娜则巩固着她新学到的几个基础光魔法咒文;午后,他们便如同刚入城的乡下人,依靠双脚和那份简陋的地图,穿梭于王都错综复杂、气味各异的街巷之间,努力将抽象的地名与真实的景象对应起来,试图理解这座庞大城市跳动的脉搏。
然而,王都高昂的物价,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本就干瘪的钱袋。“寻路者旅店”那间狭小的房间租金不菲,每日的食物开销更是远超巨石城。莉娜在魔法工会的临时旁听资格需要续费,购买最基本的魔法材料(如劣质魔晶粉、基础符文纸)也耗资不赀。艾吉奥时常对着那日渐消瘦的钱袋唉声叹气,计算着还能支撑多久,那种捉襟见肘的窘迫感,比任何强大的敌人更让他们感到焦虑。
这种沉闷、拮据且前途未卜的平静,在一个午后被艾吉奥带回的消息彻底打破了。那天,如同往常一样,在训练场挥汗如雨之后,艾吉奥带着打探消息和寻找机会的目的,再次溜达到了工会总部附近那个鱼龙混杂、信息灵通的佣兵和冒险者聚集地——“断剑酒肆”。
酒馆里永远弥漫着劣质麦酒、汗臭、烟草以及某种混合着皮革和铁锈的粗犷气息。人声鼎沸,各种口音的叫嚷、吹嘘和咒骂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的声浪。艾吉奥像条滑溜的泥鳅,凭借瘦小的身材挤到油腻的吧台边,熟稔地摸出几个铜板,要了杯最便宜的、带着酸涩味的麦酒,耳朵却像最灵敏的猎犬般竖得老高,捕捉着空气中流淌的每一个可能带来转机的词语。
很快,旁边一桌几个看起来刚从某个危险地带归来、身上带着新鲜伤疤和浓重风尘味的佣兵的高谈阔论,如同磁石般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他们正唾沫横飞、神情激动地谈论着昨天在“血与沙竞技场”的见闻,声音洪亮,仿佛自己就是场上的主角。
“……妈的!你小子是没亲眼看到!‘碎骨者’莫泰那个怪物!简直是从蛮荒时代爬出来的!那把比门板小不了多少的双手斧,在他手里轻得跟稻草似的!嚯!一个旋风斩,对面那家伙连人带他那面包铁盾牌,直接被劈成了两半!是真的两半!肠子内脏流了一地,血溅起来三尺高!全场都他妈疯了!”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光头汉子,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同伴的脸上,眼神中充满了嗜血的兴奋。
“啧啧,莫泰那种纯粹靠蛮力的,也就看着吓人。”另一个留着络腮胡、眼神略显阴鸷的佣兵不屑地撇撇嘴,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炫耀,“上周那场‘暗影’对‘毒牙’的死斗那才叫真功夫!两个都是玩匕首、走诡刺路子的顶尖好手!那身法,跟鬼影子似的,在场子里飘来飘去,你只能看到寒光闪烁,连人影都抓不住!最后,‘暗影’卖了个破绽,诱敌深入,一招‘锁喉背刺’,干净利落,直接割断了‘毒牙’的喉咙!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老子可是提前得了内部消息,押了‘暗影’重注,嘿嘿,赚了这个数!”他神秘兮兮地比划了一个手势,脸上满是得意。
“要我说,竞技场可是咱们这种刀头舔血的人的好去处!”第三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佣兵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运气好,看场热闹,跟着庄家下点小注,都能赚点酒钱。要是真有本事,敢下场去拼……嘿嘿,那报酬,可比接那些跑腿送货、清理下水道之类的E级任务强多了!一场团队赛下来,赢了的奖金,够咱们潇洒好一阵子!”
“竞技场?”艾吉奥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层层涟漪。这个词他当然听说过,那是王都着名的大型地下(或者说,是半公开的,得到某些大人物默许的)娱乐场所,以血腥、刺激、毫无保留的角斗比赛闻名于世,也是许多渴望快速成名、一夜暴富的亡命徒、落魄战士、寻求刺激的疯子以及试图证明自己的武者的聚集地。那里是高风险的代名词,但也伴随着令人眼红的高回报!
一个念头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在艾吉奥心中疯长起来,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他们现在缺钱,极度缺钱!他们也需要真正的、见血的实战来磨练日渐生疏的配合,而不是训练场里点到即止的对练。工会的任务要么报酬低得可怜,要么风险不明,可能涉及到灰衣人那种诡异的存在。而竞技场……虽然听起来危险,但规则相对明确,胜负分明,对手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人(或非人),而且来钱快!如果能打出几场漂亮的胜仗,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在这藏龙卧虎的王都,打出他们“晨风之誓”的一点微末名气,摆脱这种无人问津的窘境!
他按捺住几乎要沸腾的激动,凑近那桌佣兵,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羡慕和讨好的笑容:“几位大哥,打扰一下,刚才听你们聊竞技场……小弟我刚来王都不久,人生地不熟,对这地方挺好奇的,不知道里头的规矩咋样?像我们这种刚注册的E级小队,能去试试水吗?”
那几个佣兵瞥了艾吉奥一眼,见他年纪不大,身形也不算魁梧,但眼神灵动,透着一股机灵劲儿,身上的皮甲和腰间的匕首也还算精良,不像是完全的新手,便也来了谈兴。那个刀疤脸汉子灌了口酒,咧嘴笑道,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小子,想去竞技场捞金?胆子不小啊!告诉你,竞技场里头门道多了,分好多钟。有表演性质的团体赛,一般是三对三或者五对五,点到为止,或者打到一方失去战斗力为止,很少出人命,适合你们这种新人攒经验。也有真刀真枪、签了生死状的‘死斗’,那是不死不休,活下来的才能拿走所有奖金!E级?刚够格报名参加最基础的‘团队生存赛’或者‘挑战赛’。赢了,确实有笔不错的奖金,够你们快活一阵子。输了……嘿嘿,轻则断几根骨头,躺上几个月,重则直接把小命交代在那黄沙地里!”
另一个稍微谨慎点的络腮胡补充道:“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真有本事,竞技场确实是条出头的捷径。王都不少有名的佣兵,像‘血狼’巴洛克、‘魅影’莎尔娜,当年都是从竞技场里一刀一剑杀出来的名声。但这里头水很深,得找对经纪人,签好契约,看清楚奖金分成和抚恤条款,别稀里糊涂被人坑了,赢了拿不到钱,输了没人管埋。‘血与沙’竞技场背后,听说跟好几个大家族都有牵连,不是那么简单的地方。”
艾吉奥听得心痒难耐,仿佛已经看到了金灿灿的钱币和观众狂热的欢呼。他又详细问了问报名地点(竞技场侧面的“角斗士登记处”)、大致流程(需要测试基础实力,签订免责契约)和奖金分成(根据比赛级别和人气,胜者通常能拿到总赌注的一到三成)等情况,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烟雾缭绕的酒馆,一路脚下生风,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寻路者旅店”那间狭小的房间。
一推开门,他就迫不及待地、带着夸张的肢体动作,把打听到的关于竞技场的消息,添油加醋地跟正在擦拭武器的雷恩、整理笔记的莉娜以及闭目养神的塔隆说了一遍,重点无比突出地渲染了竞技场那令人咋舌的高额奖金和“快速扬名立万”的可能性。
“……头儿!莉娜!塔隆大哥!你们想想!仔细想想!”艾吉奥激动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一场最基础的团队生存赛,赢了可能就有几十金币!要是能打几场连胜,或者参加更高级别的挑战赛,上百金币也不是梦!这可比咱们吭哧吭哧、看人脸色做那些护送、找猫找狗的任务强太多了!而且!”他用力挥舞着手臂,“那是真刀真枪的实战!能最快地检验咱们的配合,磨练咱们的反应!还能让王都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们,好好见识见识咱们‘晨风之誓’的真本事!总比天天窝在训练场里,跟木桩子和不会还手的陪练较劲要强吧?”
莉娜听完,小脸立刻变得煞白,如同受惊的小鹿,连连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行!绝对不行!艾吉奥,你疯了!我听说……我听说竞技场里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而且……而且那种地方,把人命当成娱乐,太血腥、太残忍了……”她天性善良柔软,对那种赤裸裸的、以命相搏供人取乐的地方,有着本能的心理和生理上的排斥,光是想象那场景,就让她胃部一阵不适。
塔隆依旧抱着他肌肉虬结的胳膊,沉默地靠在墙边,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但在艾吉奥描述竞技场的战斗时,他紧闭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那如同花岗岩雕刻般的面部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一丝,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熟悉感与某种……渴望的光芒。竞技场那种直来直去、力量与技巧碰撞、胜者生存败者消亡的原始规则,似乎与他内心深处某些被压抑的东西产生了共鸣。
雷恩皱着眉头,手中的擦剑布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表态,如同一位沉稳的船长在评估着突然出现的、看似是捷径却可能暗藏漩涡的航道。他冷静地、客观地分析着艾吉奥提议背后的利弊。艾吉奥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他们确实急需资金注入,否则连基本生存和莉娜的魔法学习都无法维持。他们也确实需要在可控的、相对“单纯”的环境下进行实战磨合,竞技场的对手是明确的,战斗是公开的,比起工会那些可能遭遇未知诡异(比如灰衣人及其造物)的任务,风险似乎更“看得见摸得着”。而且,如果能在这个关注度极高的舞台上打出几场胜仗,对于提升他们团队在王都的知名度,接取更高报酬的委托,无疑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名气,在某些时候,本身就是一种资本和护身符。
但是,风险同样巨大且不容忽视。他们初来乍到,对竞技场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各种潜规则和黑幕一无所知,很容易被老练的经纪人、庄家或者对手设计,落入圈套。更重要的是,雷恩担心,过度依赖和沉浸在这种血腥、暴力的表演赛中,可能会逐渐腐蚀团队成员的心志,让艾吉奥沉迷于刺激与金钱,让塔隆唤醒体内沉睡的暴戾,让莉娜的善良在残酷面前扭曲,甚至让他自己迷失在胜利的虚荣中,从而背离了他们成立“晨风之誓”时,那份寻求正义、守护同伴的初心。力量需要掌控,而非被力量掌控。
“竞技场……”雷恩沉吟了足足有一分钟,房间里只剩下艾吉奥粗重的喘息声和莉娜不安的衣角摩擦声,他终于缓缓开口,做出了决定,“……可以去看看。”
“太好了!”艾吉奥几乎要跳起来。
“但是,”雷恩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目光如炬地扫过艾吉奥,也看向莉娜和塔隆,“不是贸然报名参赛。我们对此一无所知,盲目下场等于送死。我们先以观众的身份去观察几次,了解清楚不同赛制的规则、常见对手的战斗风格、竞技场的运作模式,以及……感受那里的氛围。等我们有了足够的了解,再决定是否踏出那一步。”
见雷恩虽然松口,但态度依旧如此谨慎,艾吉奥兴奋的情绪稍微冷却了一些,但也知道这是最稳妥的做法,连忙点头如捣蒜:“明白!头儿!先观察,再下手!”莉娜见雷恩没有冲动行事,也稍稍松了口气,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丝红润,但眼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塔隆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第二天下午,简单准备后,四人根据打听来的地址,穿越了数个嘈杂混乱的街区,来到了位于王都下城区与肮脏喧闹的码头区交界地带的“血与沙竞技场”。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独特的、混合着汗味、血腥味、尘土味以及某种集体性兴奋躁动的气息就越是浓烈,仿佛形成了一种有形的压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