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的厮杀声渐次平息,如同退潮的海水,留下满目狼藉与刺鼻的血腥气。
养心殿内,宫人战战兢兢地清理着门槛上飞溅的血迹,更换着被撞碎的殿门残片,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扰了殿内那沉重得几乎凝滞的氛围。
龙榻之上,皇帝萧昱半倚着明黄软枕,脸色是一种近乎灰败的蜡黄,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逼宫与反杀,虽未直接伤及他,但那刀光剑影、杀声震天的景象,以及被自己信任的侍卫统领赵贲堵在殿内的背叛与恐惧,已将他本就衰弱的精神摧残得摇摇欲坠。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李德全正小心翼翼地用温帕子替他擦拭额角的虚汗,指腹的力道轻得像一片羽毛。
殿中央,萧珣与沈如晦并肩而立。
萧珣已脱去那身染血的玄色劲装,换上了一袭深紫色亲王常服,衣料上暗绣的银线龙纹在殿内微光中流转,却压不住他眉宇间尚未散尽的杀伐之气。指尖偶尔沾染的、未能完全洗净的暗红血渍,如同凝固的朱砂,依旧昭示着方才那场血腥清洗的酷烈。他身姿挺拔如松,再无半分往日病弱的佝偻,唯有面色因激战后的疲惫略显苍白,下颌线紧绷,眼神锐利如昔,沉静地望向龙榻,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交接的重物。
沈如晦则依旧是一身素净宫装,月白色的绸缎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只是发髻稍显凌乱,几缕青丝垂落颊边,被冷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神色从容,眸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方才指挥若定、掌控后宫局势的并非是她。唯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以及指尖不自觉蜷缩的弧度,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安静地站在萧珣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姿态恭谨,双手交叠于身前,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如同风中劲草,看似柔弱,实则坚韧。
宫人奉上两盏压惊的参茶,托盘在二人面前微微一低,又迅速退下,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萧珣接过,并未饮用,只是捧在手中,指尖传来瓷盏的微凉,恰好压下了掌心残留的血腥气。
沈如晦则微微摇头示意不用,目光掠过殿角尚未收拾干净的断刃,那刀刃上的血迹已凝结成暗褐色,又落回皇帝身上,眸色复杂。
萧昱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这对男女,像一柄生锈的刀,在两人身上反复切割。他的视线先是落在萧珣身上,看着他与平日病弱模样判若两人的挺拔身姿,那周身尚未散尽的凛冽气势,心中五味杂陈,翻涌着震惊、不甘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欣慰。这个弟弟,竟瞒过了所有人,包括他这位九五之尊的兄长。是何时起,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活死人”,而是成长为了足以扭转乾坤、执掌生死的强者?
“珣儿,”萧昱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难以抑制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你这身子骨,竟瞒了朕这么多年。”
萧珣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皇兄,臣弟只是不愿成为朝堂纷争的棋子,更不愿拖累兄长。”
“棋子?”
萧昱低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自嘲,还夹杂着几声剧烈的咳嗽,
“如今看来,真正的棋子,是朕,是那些自以为掌控全局的人。”
他的目光继而移向沈如晦,带着审视与探究,
“淑妃,你从冷宫出来,一步步走到今日,从罪女到王妃,再到朕的淑妃,朕竟从未看清过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沈如晦微微躬身,动作标准而恭谨,声音轻柔却不失沉稳,如同山涧清泉,缓缓流淌:“皇上,臣妾所求,从来只是自保,以及护身边之人周全。至于其他,臣妾从未奢求过。”
“护身边之人?”萧昱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像是要穿透他们平静的表象,看清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包括靖王,包括你自己,或许……还有这江山?”
沈如晦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静静站着,眸色平静无波,如同深潭,让人看不透底。她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解释都是徒劳,唯有沉默,才是最好的回应。
萧昱见她不答,也不再追问,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疲惫与无力。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了他的心。
他清楚地知道,经此一役,朝堂后宫,已彻底脱离了掌控。丞相党羽被连根拔起,德妃被囚于长乐宫,兵权在萧珣之手,宫闱在沈如晦掌握之中。他这个皇帝,除了这身龙袍和那个虚名,还有什么?不过是他们掌中之物,案上鱼肉,任人摆布。
一种混合着绝望、不甘、却又不得不认清现实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萧昱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向沈如晦伸出了那只枯槁的手。那只手布满褶皱,指甲泛着青白色,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沈如晦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迅速敛去,上前一步,在龙榻边轻轻跪下,动作优雅而从容。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皇帝那只冰凉而布满褶皱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让她不由得心头一沉。
“皇……上。”她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担忧,每一个字都饱含着真挚的情感,让人无从挑剔。
萧昱的手紧紧抓住她的,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又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进行某种无言的托付。他浑浊的眼珠转动,目光在沈如晦和萧珣之间来回逡巡,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用极其虚弱、几乎只有气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如晦……珣儿……”
他罕见地用了如此亲近的称呼,打破了君臣之间的界限,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
“朕……朕这副身子……怕是难以支撑了……”他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珠,仿佛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再睁开时,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丝……近乎恳求的意味,“这江山……这朝堂……经此一乱,已是千疮百孔……亟需有力之人……匡扶……”
他的手指用力,几乎掐进沈如晦的皮肉,力道之大,让沈如晦不由得微微蹙眉,但她并未挣脱,只是更加轻柔地摩挲着他的手背,试图给予他一丝慰藉。
“朕知道……你与萧珣……皆有经纬之才,擎天之志……”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气道,李德全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替他抚背,动作轻柔而熟练。
“皇上,您慢点说,保重龙体要紧。”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哭腔,眼中满是担忧。他跟随皇帝多年,看着皇帝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一步步走到如今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萧昱摆了摆手,示意李德全退下,目光死死盯着沈如晦的眼睛,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在骨子里,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郑重:“朕……别无他求……只愿你们……看在……看在朕……看在萧氏列祖列宗的份上……”
“保住这江山安稳……护佑……护佑三皇子……周全……”
“让他……做个富贵闲人……平安……终老……”
话音落下,养心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皇帝粗重艰难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殿内来回回荡。
“护佑三皇子周全”
“富贵闲人”
“平安终老”……
这话,看似是一位父亲对幼子的慈爱担忧,但在此时此刻,从刚刚经历逼宫、权力被彻底架空的皇帝口中说出,其意味,不言而喻!
他是在用三皇子的安危和未来,作为交换,默许甚至恳求萧珣与沈如晦接手这破碎的江山,承认他们此刻无人能及的权柄地位!他未明说传位,但“匡扶”江山、“保住江山安稳”的重任,已落在了眼前这一对男女的肩上。而“护三皇子周全”,既是请求,也未尝不是一种隐晦的警告与制约——若他们敢对三皇子不利,便是违背了他的遗愿,也会遭到天下人的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