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研归来后的李腾,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揣着所见所闻所感。他没有急于动笔,而是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和搜集来的各类文件,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与沉思。
青林镇的忧虑,柳林镇的污浊,桥头镇的困顿……这些画面在他脑中交织、碰撞。他清楚地知道,这份报告绝不能是调研材料的简单堆砌,更不能是四平八稳、隔靴搔痒的官样文章。它必须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红星县乡镇企业肌体上的脓疮,同时,也要指向一条可行的、充满希望的生路。
然而,下笔千斤重。
第一个挑战,来自于数据的真实性与表述的分寸感。柳林镇报上来的产值利税数据光鲜亮丽,但与他亲眼所见的环境污染、工人健康状况形成了尖锐对立。是直接引用镇里上报的数据,还是根据观察和工人访谈进行修正?如果修正,依据是否充分?会不会被指责为“主观臆断”?
他反复比对数据,在稿纸上写了又划掉。最终,他决定采用一种更稳妥也更犀利的写法:并列呈现。他将镇里上报的产值利税与环保局记录的群众投诉次数、信访部门收到的相关信件数量放在一起,将企业用工人数与周边村庄近三年呼吸道疾病就诊率的变化趋势做成对比图表。无需多言,数字本身就在无声地控诉。
第二个难点,在于问题剖析的深度与力度。仅仅指出问题容易,但挖掘根源则可能触及某些敏感的神经。乡镇企业与地方财政的捆绑,与某些干部政策观的短视,与旧有发展路径的依赖……这些深层次矛盾,写不写?怎么写?
李腾点起一支烟——这是他在压力极大时才会有的举动。烟雾缭绕中,他想起宋知远交代任务时那锐利的目光,想起柳林镇老工人那无奈的咳嗽。他掐灭烟头,下定决心:写!但必须立足于发展,立足于解决问题,而不是单纯地批判。他将问题的根源归结于“特定发展阶段的认识局限”、“原有考核指挥棒的导向偏差”以及“转型升级面临的客观困难”,既点出了问题实质,又留下了回旋余地,避免过于咄咄逼人。
最耗费心力的,是建设性意见的提出。这需要基于现实,又超越现实;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关停并转”四个字,写起来容易,但其背后是成千上万工人的饭碗,是乡镇财政的收入,是可能引发的社会不稳定。他不能只抛出这个概念,必须配套具体的路径。
他结合在青林镇的成功经验和在其他乡镇看到的教训,提出了“分类施策、循序渐进、保障托底”的十二字原则。对柳林镇建材厂这类企业,不是一关了之,而是设定明确的环保改造期限和标准,到期仍不达标的,再辅以财税、信贷等手段倒逼其“死亡”或转型;对桥头镇那些散乱小企业,则推动“整合入园、共享设施、统一治污”,降低单个企业成本,提升整体竞争力;对所有企业,都强调“技术嫁接”和“品牌整合”,建议设立县级乡镇企业发展基金,对技术改造和人才引进给予扶持。
不知不觉,窗外已是夜色深沉。李腾浑然忘我,完全沉浸在报告的谋篇布局和字斟句酌之中。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伏案的身影,只有笔尖在稿纸上划过的沙沙声,以及偶尔起身查阅资料时椅子挪动的声响。
直到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他从高度集中的状态中惊醒。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竟然已是晚上十点多。
“喂?”他接起电话,声音因长时间不说话而有些沙哑。
“还在办公室?”是张薇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和不易察觉的埋怨,“都快十一点了,你晚饭吃了吗?”
李腾一愣,这才感到胃里传来一阵强烈的空虚感。他这才想起,自己从中午到现在,粒米未进。
“呃……忘了。马上就回去。”他有些歉意地说。
“忘了?李腾,你的胃还要不要了?”张薇的语气加重了,“工作是做不完的!房子的事还没着落,你要是再把身体搞垮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电话这头,李腾沉默了。他能想象电话那头,张薇独自带着两个孩子,面对冰冷房间和不确定未来的心情。集资房的那两万块,像一根无形的鞭子,也在抽打着他。
“薇薇,”他放缓了语气,“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这份报告很重要,关系到县里很多企业的未来,很多工人的生计。宋县长等着要。我保证,写完初稿,一定按时吃饭,按时休息。”
张薇在那头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压力大。可是……唉,那你至少泡碗面吃,别饿着肚子熬。家里你别操心,孩子都睡了。”
“好,听你的。我泡面吃。”李腾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也夹杂着更深的愧疚。
挂了电话,他却没有立刻去泡面。思路正顺,他怕一打断,那种喷薄欲出的感觉就消失了。他重新坐回桌前,就着冷茶,啃了几口办公室里常备的干粮,继续奋笔疾书。
当他为报告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抬起头时,窗外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竟然写了一个通宵。
看着桌上厚厚一叠浸透了自己心血的稿纸,李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浑身疲惫,眼睛布满血丝,但内心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畅快。这份报告,不仅仅是一项任务的完成,更是他对自己调研成果的升华,是他对红星县乡镇企业发展路径的独立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