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宴的酒意,并未在任何人脸上留下痕迹。
当郑成功与洪承畴并肩走出府衙大堂时,午后的阳光已不那么灼热。
郑芝豹紧跟在郑成功身后,一张脸因为亢奋而微微涨红,他搓着手,按捺不住地凑到洪承畴身侧。
“洪总督,既然咱们已经是盟友了,那这生意上的事,可得抓紧落实啊!”
他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里,全是闪闪发光的算盘珠子。
“您看,我们南边的丝绸茶叶,什么时候给您运第一批过来?您这边的东珠人参,能不能先让小侄我开开眼,定个品相?”
洪承畴脚步不停,侧头看了他一眼,那平静的姿态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莞尔。
“郑七当家不必心急。”
“具体的章程,本督会让麾下司农司与户司的官员,与你详谈。本督只看结果。”
郑芝豹被噎了一下,但随即又满脸堆笑。
“那是,那是,总督大人您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小账自然不劳您费心。不过……”
他话锋一转,又凑近了些。
“总督大人,您看这朝鲜,虽然物产也算丰饶,但毕竟地方小了点。您有没有想过,把生意做到倭国去?我跟您说,那帮倭人可是真有钱,德川幕府把金山银山都锁在自己家里,只要咱们能撬开一条缝……”
“七叔。”
郑成功平淡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打断了郑芝豹的生意经。
郑芝豹立刻闭上了嘴,讪讪地笑了笑,退后了半步。
走在另一侧的郑鸿逵,则一直与洪承畴身后的周安将军,保持着数步的距离。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这座大营的布局所吸引。
“周将军。”郑鸿逵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贵军的操练之法,与我大明边军似乎同源,但其中,又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郑将军好眼力。”
“军阵操练,本就是杀人之术,万变不离其宗。”
“只是总督大人认为,军人之魂,不在于技,而在于心。”
“心?”郑鸿逵有些不解。
“不错。”周安的步伐没有丝毫变化,
“总督大人治军,赏罚分明是其一,思想教化是其二。每日操练之后,所有兵士都要上半个时辰的课。学算术,学格物,更要学《丰饶要义》。”
周安的话不带任何感情,却让郑鸿逵的心头,重重一震。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在营中巡逻的士兵,他们脸上的沉静与坚毅,似乎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这是一支,有信仰的军队。
郑成功与洪承畴走在最前面,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沉默。
直到快要看见海岸线时,洪承畴才再次开口。
“郑行者此去倭国,可有万全之策?”
“德川幕府不同于朝鲜王室。其人多疑,且排外之心极重。你若以强力压之,或可收一时之效,却难收长久之功。他们是会暂时蛰伏,等待时机反噬的毒蛇。”
郑成功看着前方那片蔚蓝的海面,轻轻回答。
“总督大人所虑,亦是我所思。”
“所以我此行,不求一战而下。只求,播下一颗种子。”
“我要让德川家光亲眼看到,丰饶之力能带给他什么。是能让重病大名起死回生的神药,是能让贫瘠土地长出粮食的奇迹,还是……足以让他那套幕府体制,从根基上瓦解的,全新的财富模式。”
“当他治下的大名,因为与我通商而变得富庶;当他的武士,因为我的航道而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到那时,他便会明白,闭关锁国,守不住他的天下。”
洪承畴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的侧脸,那上面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冷酷的耐心。
他不是要去征服。
他是要去,腐化。
用财富,用希望,用一种对方无法抗拒的,更高级的文明形态,去从内部,瓦解那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岛国。
“好一个播种之策。”洪承畴缓缓点头,“本督,拭目以待。”
说话间,一行人已来到了海岸边。
一艘来时乘坐的舢板,正静静地停靠在简易的码头上。
郑成功停下脚步,转身对着洪承畴,拱了拱手。
“总督大人,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送到这里吧。”
洪承畴也还了一礼。
“郑行者此去,山高水长,一路保重。”
“他日若在倭国遇到难处,可遣人来我辽东。本督或许能为你助一臂之力。”
郑芝豹一听,眼睛又亮了。
“哎哟,那可太好了!有总督大人您这句话,我们家主此行,就等于上了双保险啊!”
郑成功笑了笑,没有接话。
“总督大人,后会有期。”
他说完,便准备带着众人,登上那艘小小的舢板。
“且慢。”
洪承畴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郑成功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洪承畴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姿态。
“郑行者,本督有些好奇。”
“你我相交,当以诚待之。”
“你向本督展示了你的‘道’,却还未让本督,亲眼见见你的‘力’。”
他顿了顿,抬手指了指那片广阔无垠的海面。
“郑行者所言的,那尊执掌风水,承载你丰饶之力的‘溟鲲’,本督,想见一见。”
郑成功看着洪承畴,看着他那双深邃而平静的眼睛。
他从那里面,没有读出挑衅,也没有读出试探。
只有一种纯粹的,属于同类之间的,想要亲眼确认的好奇。
就像他当初,第一眼看到那尊丰饶玄鹿时一样。
“好。”
郑成功干脆地答应了。
他没有多言,只是缓缓走到了码头的尽头,面朝大海。
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