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里的管事仔细验看了草药的品相,在一个木板上记了几笔,然后递给汉子几张盖着红色印章的纸票。
“朴大叔,你这批草药不错,一共是三十个工分。”
“好嘞!”
中年汉子接过纸票,喜滋滋地走向另一个窗口。
“给我换一口铁锅,再来两尺棉布。”
窗口后的伙计接过票,麻利地从货架上取下崭新的铁锅和棉布,递了出去。
整个过程,没有银钱交易,只有工分票的流转。
朱慈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的眉头,在不经意间,轻轻锁起。
“仙师。”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
“这里,没有商人。”
“嗯。”
云茹淡淡地应了一声。
“不仅没有商人。”
朱慈烺的声音更低了。
“这里,也没有财富的自由。所有的产出,所有的交易,都被这个‘互助社’牢牢控制着。”
“百姓看似富足,但他们手中,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银钱。他们的一切,都被限定在这个体系之内。”
“他们努力耕作,采药,捕鱼,换来的工分,最终只能在这里,换取官府允许他们拥有的东西。”
他的语气里,没有了初见神迹时的震撼,多了一丝冷静到近乎冰冷的分析。
云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知道,这位大明的太子,已经开始从“看热闹”,转向“看门道”了。
这很好。
他们穿过村庄,走向村子的尽头。
一座小小的祠堂,出现在眼前。
祠堂很新,没有雕梁画栋,显得朴实而庄重。
门上没有匾额,只有一块木牌,刻着“丰饶祠”三个字。
几个刚刚从田里回来的农人,路过祠堂,都停下脚步,对着祠堂的方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他们的神态虔诚,却不狂热,像是在感谢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
朱慈烺的脚步,停在了祠堂门口。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祠堂内,空空荡荡。
没有神像,没有牌位。
正对门口的墙壁上,只挂着一幅巨大的壁毯。
壁毯用最朴素的麻线织成,上面绣着金色稻穗交织的标志。
壁毯之下,立着一块石碑。
石碑上,只刻着六个字。
无私。
利他。
普惠。
朱慈烺站在石碑前,久久没有言语。
他的目光,在那六个字上,一遍又一遍地逡巡。
他想起了那位老农脸上真挚的笑容。
他想起了学堂里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
他也想起了“互助社”里那精准而冰冷的交易规则。
这一切,都像潮水般,在他的脑海中冲刷,激荡。
这些景象,都指向了“普惠”。
洪承畴确实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但……
“仙师。”
朱慈烺缓缓转过身,看向云茹。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一种深沉的,需要被解答的迷茫。
“洪总督所行之道,在于‘控’。他用最严密的法度,最精准的计算,将每一个人,每一份产出,都纳入了他的体系之内。”
“这是一个完美的,不会出错的体系。百姓在此间,安居乐业,再无饥馑之忧。”
“这,自然是‘利他’,亦是‘普惠’。”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可这第一个词,‘无私’……”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块石碑之上,仿佛要将那两个字看穿。
“在这套体系里,百姓的‘私’,被最大程度地削弱了。他们没有私产,没有选择商贾的自由,甚至连思想,都在‘丰饶祠’的教化下,趋于统一。”
“为了‘利他’与‘普惠’,便可以去压制,甚至抹去人之‘私’吗?”
他抬起头,直视着云茹的眼睛,问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旋了许久,却始终不敢触碰的问题。
“仙师,敢问,一个没有了‘私’的世界,一个所有人都只为集体而存在的,完美的世界……”
“那样的世界里,人,还算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