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细观看,发现这阵型并非简单的方阵圆阵,而是蕴含多种变化,攻防兼备,尤其注重小队之间的配合与机动,带着明显的野战军烙印,与孙铁柱那种偏重依托地形、稳固防御的风格似乎略有不同。
带领训练的教官声音洪亮,口令清晰简洁,每个动作都要求精准到位,透着一股干练狠辣的劲头。
郑成功听到身旁两个似乎是来送水的妇人小声议论:
“张教头今日练得可真狠,瞧把这帮小子累的。”
“能不狠吗?他可是跟着李将军在剑门关跟官军……呃,跟以前那些官军真刀真枪干过的!法子当然厉害。”
“也是,听说李将军自个儿练兵更严呢,不然当初八大王……咳,当初那些人能那么怕他?”
郑成功若有所思。这位“李将军”,似乎不仅深得降卒之心,而且治军严谨,善于练兵,威望极高。
傍晚时分,云茹所化的灰雀轻巧地落在官府前一株枝叶繁茂的树下,郑成功紧跟其后。
这府衙由原先孙铁柱据守的那座废弃土堡扩建而成,墙体厚实,爬满了生机勃勃的藤蔓。
“观察已毕,该现身了。”
云茹的声音从鸟喙中平静传出。
随即,那层柔和的青辉再次笼罩住两只灰雀的身影。
郑成功感到与早晨变化时类似的感受,但过程更为舒缓,仿佛褪去一层轻巧的外衣。
翅膀收缩化为臂膀,羽毛隐没,身形抽长,不过眨眼间,他已稳稳站在了地上,恢复了原本的人类形态。
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指,踩了踩坚实的地面,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涌上心头——经过一整日飞鸟视角的颠簸与轻盈,重新脚踏实地,竟让他对人的形态有了片刻的新鲜与珍视。
一旁,云茹也已恢复青衣赤足的模样,仿佛从未改变。
两人从容地从走向官府正堂。
孙铁柱正在与几名属下商议仓储事宜,忽感心有所动,抬头便见云茹与一陌生少年已立于堂前,顿时又惊又喜,慌忙率众跪拜:
“属下孙铁柱,恭迎仙师!不知仙师驾临,未能远迎,万望恕罪!”他身后的官吏们也纷纷跪倒,敬畏不已。
“起来吧。”云茹虚扶一下,目光扫过孙铁柱。比起上次相见,他变化更大。
皮肤更显黝黑粗糙,额间风霜刻痕更深,但身形更加挺拔精悍,眼神沉静如水,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俨然已是一方重地的合格主宰者。
“你将此地经营得极好,秩序井然,生机勃勃,远超预期。”云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
孙铁柱站起身来,听到云茹的肯定,这个面对千军万马也不皱眉头的中年汉子,竟有些手足无措,憨厚的笑容爬上脸庞,连连摆手:
“全是倚仗仙师赐下的神力和指引,属下不过是照着丰饶的道理,带着大伙儿埋头苦干罢了!若非仙师,属下和这些百姓早就成了路边枯骨,哪能有今天这般光景!”
他引云茹和郑成功入内,目光随即落到郑成功身上,带着几分不易掩饰的疑惑,恭敬地向云茹询问道:
“仙师,这位小哥是……?”
云茹淡然道:“郑成功,自闽海而来,随我游历见识。”
孙铁柱闻言,虽不知郑成功具体来历,但既是仙师带来的人,必定不凡。
他脸上立刻露出朴实而热情的笑容,对郑成功抱拳道:“原来是郑小哥!一路辛苦,快请坐。”
随即,他转向身旁侍立的亲随,低声吩咐道:
“快去,备饭食茶点来,郑小哥远道而来,莫要怠慢了。”
安排妥当后,孙铁柱才回到云茹下首坐定,神色一正,开始详尽汇报工作。他从人口增殖、田亩开垦、粮食储备,到工坊产出、民兵训练、边界巡防,条理清晰,数据详实。
在谈到南部边界安抚时,孙铁柱自然而然地提到了那个名字:
“……往南边去的路,以前乱得很,散兵游勇、山匪苗瑶,纠缠不清。多是定国兄弟带兵去梳理的。
他比我懂行,练兵、设卡、跟那些土司头人打交道,都很有章法。
上次他去了一趟西南边的五溪地界,愣是说服了几个一直不服王化的苗寨头人,划定了猎场和商道,现在那边安稳多了,还能收些山货药材。”
云茹看似随意地问道:“哦?李定国如今主要负责何事?”
孙铁柱答道:“眼下主要是整训兵马,有时也处理些棘手的纠纷。定国这人,有能力,也肯用心,
他略一犹豫,似乎在斟酌词句,“就是感觉他心里总装着事,闲下来的时候,常一个人跑到南边最高的那个了望塔上,一待就是半天,望着群山发呆。
我问过他,是不是觉得闷了,他只笑笑说,‘男儿志在四方,总不能老困在这一个地方’。我想,他可能觉得咱们这荆襄之地,还是太小,不够他施展吧。”
孙铁柱的话语朴实,却将一个能力卓越、心怀远志、却又因过往和现实而内心复杂的将领形象,清晰地勾勒出来。
郑成功注意到,孙铁柱在提及李定国时,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倚重,显然两人合作默契,私交亦不错。
汇报间隙,一名吏员送来几分需要孙铁柱批阅的文书。孙铁柱处理时,云茹的目光淡淡扫过堂外。
暮色渐合,官府前的广场上,巡逻的士兵队伍交错而过。一队是本地招募的民兵,衣着相对统一,步伐整齐;另一队则明显带有原西营背景,号褂陈旧些,神色更显剽悍。
两队相遇时,带队军官互相点头示意,看似和睦,但士兵之间眼神交汇的刹那,仍能感受到一丝微妙的、并非敌意却也无法完全融合的隔阂。这种隔阂,需要更长的时间和更深的融合才能消弭。
晚膳极为简单,不过是几样时蔬、一盆粟米饭、一尾清蒸河鱼,却格外清爽可口。
郑成功用饭时,云茹问起境内教化之事,孙铁柱提到正在筹划设立更大的学堂,不仅教孩童,也教成人识字数算,却苦于缺乏合适的先生,尤其是一些原本有功名的读书人,对此事仍有些消极。
郑成功忍不住插言道:
“孙大人,方才我在市集见那仲裁之事,甚是公允。若能让那些明事理的读书人也参与此类乡约民规的制定与宣讲,或许能使其更快融入新政,亦可发挥其长处。”
孙铁柱眼睛一亮,拍腿道:
“小哥此言有理!我光想着让他们教书,却忘了这事!回头我便试试。”
是夜,云茹与郑成功宿于官府一处清净厢房。郑成功站在窗前,望着河谷中渐次亮起的灯火,以及更远处山脊上哨塔如星火般的光点,心中感慨万千。
这一日的所见所闻,比读万卷书更令他震撼。他看到了不同于李自成暴力破局、也不同于孙传庭勉力维持的第三条路——一种基一种基于丰饶理念、注重建设、融合与民生的扎实成长。
“仙师,”他转过身,对着静坐调息的云茹,终是问出了心中盘旋已久的问题。
“那位李定国将军,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观此地气象,孙大人仁厚务实,乃是萧何之才;而这位李将军,似一把未曾完全出鞘的利剑,隐有吞吐四方之志。”
云茹缓缓睁开眼,目光似乎穿透墙壁,望向了南方那片在夜色中更显深邃神秘的群山。
“剑有双锋,一曰勇,一曰义。”
她声音空灵,如同夜风拂过窗棂,“李定国之勇,历经百战,已无须赘言。其义……却仍在淬炼之中。
忠于旧主是义,然旧主无道;顺乎新生是义,然心中块垒难平。其志非小,困于方寸之地,如潜龙在渊,鳞爪虽未全露,然风云已为之动。”
她顿了顿,看向郑成功:
“你今日所见,这荆襄之地的安稳之下,是否亦感暗流潜涌?新旧之间,内外之势,皆需疏导。孙铁柱可为之守成,可为之奠基。而那柄渴饮风云之剑,其归宿,或许不在这一隅仓廪之间。”
郑成功闻言,心中豁然开朗。仙师早已洞察一切。
李定国,便是那需要被引导的“潜龙”。将他留在此地,固然可保一时安稳,但其志难伸,其才难尽,久而久之,反可能成为不稳定之源。
唯有给他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一个足以承载其志向与能力的使命,方能人尽其才,亦能解荆襄乃至未来更大格局之困。
“仙师是要……效李自成之例?”郑成功试探着问。
云茹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且再看一看。明日,随我去南线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