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茹携着郑成功,离了那潼关前抉择已定的秦豫之地,身形化作一道青虹,跟着冬青树一路向南,掠过山川河流。
郑成功紧随其后,初时心中仍激荡着潼关前的所见所闻——李自成得赐白虎与神力时的狂喜,孙传庭选择留守时的凝重,以及那万众铸兵、脱胎换骨的震撼场景。
那种力量层面的直接冲击,与他自幼所学的圣贤之道、兵家韬略,形成了剧烈的碰撞,让他心潮难平。
然而,随着脚下景色由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逐渐变为连绵起伏的丘陵、水网渐次密布,他的心境也奇异地慢慢沉静下来。
尤其是当云茹刻意放缓了速度,几乎是临虚漫步般,让他能清晰地俯瞰大地时,一种不同于北方的绿意,扑面而来。
“仙师,我们这是到了湖广地界?”
郑成功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在高速流动的空气中显得有些飘忽。他虽年少,但郑家海图遍布东南洋,对内陆地理亦有涉猎。
云茹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如绿色绸缎般铺展的山峦与河谷,微微颔首:“已是荆襄之北。孙铁柱在此经营日久,且看如今光景如何。”
她并未直接降下,而是带着郑成功升至更高处,仿佛一位画师在端详自己一幅已然铺开底色的画卷。郑成功依言望去,顿时屏住了呼吸。
只见下方一处巨大的河谷盆地,宛如镶嵌在苍翠群山中的一块碧玉。
与他想象中战后应有的残破景象截然不同,映入眼帘的,是层次分明、如波浪般层层叠叠的绿色梯田,从山脚一直延伸到谷底,在阳光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
纵横交错的水渠如同银链,将清澈的水流引向每一寸土地。
河谷中央,大片整齐的土木结构房屋井然有序,间杂着一些利用活化藤蔓和石材构建的特色居所,虽不奢华,却透着一股结实安稳的气息。
工坊区升起袅袅炊烟,却不是烽火,而是带着木香和铁器锻造的气息。更远处,甚至能看到一座依山而建的水车正在缓缓转动,提水灌溉着更高处的田亩。
校场上,隐约可见数百名青壮正在操练,动作整齐划一,号子声即便在高空也依稀可闻,带着一股昂扬的精气神。
“这……这真是那张献忠曾荼毒过的荆襄?”
郑成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景象,比他郑家经营多年的厦门、安平基地,更多了几分磅礴的生机与井然的秩序,与他刚刚离开的、虽经整顿却仍显紧张的秦豫之地,更是天壤之别。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取代了之前对纯粹力量的惊叹,在他心中滋生。“孙行者……竟将此地经营得如此……如此兴盛!”
云茹并未立即回答,她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须,早已深入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她看到的不仅是表面的繁荣,更是地脉之中流淌的、与孙铁柱身上的的丰饶之力紧密相连的蓬勃生机,那是丰饶之力深度融入后产生的共鸣。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血腥与绝望,而是由泥土芬芳、草木清香、以及数万生灵安居乐业所产生的那种踏实、希望的气运。
这种气运虽不如皇城那般煌煌显赫,却更显厚重坚韧,如同大树深扎于地的根须。
“生根之策,初见成效。”
她淡淡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波澜,但郑成功却能感受到一丝几不可察的认可。
“且下去看看。”
两人并未直接现身于河谷,而是来到河谷入口处一片僻静的山坡上。云茹对郑成功道:
“既是观察,便融入此间生灵,方见真章。”
说罢,她周身泛起一层柔和而深邃的青辉。郑成功只觉一股温和的力量包裹住自己,下一刻,一种奇异的形态变换感传来。
他惊愕地低头,看到自己的身体迅速缩小,双臂化为覆满灰褐羽毛的翅膀,整个人已然化作一只灰雀。
更令他惊异的是,他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惊呼,竟清晰无误地以人类语言从鸟喙中传出:“这……仙师,我们竟变成了鸟?!”
一旁,云茹所化的灰雀亦轻盈立于枝上,她鸟首微侧,声线一如既往的平静:“丰饶之力,可用于造化生命,形态转换不过寻常。无需惊讶,习惯便好。”
郑成功闻声,心下稍安,但新奇与不适感仍汹涌而来。
他尝试拍打翅膀,身体随之轻盈跃起,又落回树枝,这感觉既陌生又自由。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确认自己的话语依旧是人类语言,只是从这小小的鸟类身躯中发出,显得颇为奇异:
“晚辈失态了。只是以此形态观物,着实……别有一番天地。”
他低头俯瞰下方变得广阔无比的河谷,房屋、田亩、行人皆如模型般小巧,视角的剧变带来强烈的冲击。
“走吧。”云茹所化的灰雀振翅而起,声音随风传来,“以此身,方能见微知着。”
飞入河谷,郑成功才更真切地感受到此地的活力。道路虽仍是土路,却夯实得平整坚实,两侧挖有排水沟渠。
田间劳作的农夫们皮肤黝黑,汗流浃背,但脸上却不见菜色与麻木,一边挥舞着明显经过改良、更省力的农具,一边还能互相大声说笑几句。
郑成功眼尖,注意到许多田埂上插着削平的小木牌,上面用炭笔或刀刻着歪歪扭扭的字迹,有的是简单的农谚如“夏至栽秧,谷穗拖枪”,更多的则是《新世三约》的核心句子。
如“均田亩,废贱籍”、“勤勉劳作,皆有饱暖”。
“仙师,他们竟都在学字?”郑成功惊讶道。在他印象中,耕读传家是士大夫的理想,普通农夫终其一生也难得识几个字。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授人以田,亦需授人以理。”
云茹平静道,“知其为何而耕,心方能定,志方能坚。”
他们飞到工坊区附近。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吱吱呀呀的锯木声、还有纺机规律的声响交织在一起,显得忙碌而充满生机。
铁匠铺里,不仅打造着锄头、镰刀,更在尝试铸造一种结构更复杂的曲辕犁。
木工作坊外,堆放着大量处理好的木材和柔韧的藤条,匠人们正在制作水车部件、独轮车,甚至还有一些结构精巧的、可用于守城的弩机部件。
郑成功注意到,负责指挥或传授技术的,不仅有经验丰富的匠人,还有几个穿着洗得发白儒衫、看似文弱书生模样的人,正拿着炭笔在木板上画着图样,与匠人激烈讨论着。
更让他惊奇的是,工坊区边缘竟有一排宽敞的草棚,里面传出朗朗读书声。
飞到附近枝头一看,竟是数十个年岁不等的孩童,跟着一位老先生诵读《千字文》,但课程并非止于此,那老先生随后便指着棚外一片药圃,讲解起几种常见草药的习性功用,甚至夹杂着简单的加减演算。
“农、工、兵、学,竟能如此结合?”郑成功喃喃自语。这种打破传统士农工商界限的做法,在他所受的教育里堪称离经叛道,但在此地,却显得如此自然高效,仿佛本该如此。
云茹的目光在一个正手把手教年轻学徒如何淬火的老铁匠身上停留片刻,他动作稳定,眼神锐利,身上带着一股褪不去的行伍气息,显然曾是军中匠户或老兵。
“人尽其用,不拘一格。孙铁柱已深得治理三昧。”她心中默然。
飞到市集,虽不及江南市镇繁华,却也人头攒动,交易活跃。
除了以物易物,郑成功发现许多人使用一种粗糙的、盖着红印的竹片或纸片进行交易,旁人称之为工分票。
他观察良久,发现这工分票似乎与各人完成的劳作、提供的物资挂钩,虽简陋,却在缺乏现银的背景下,有效地促进了内部流通。
一次小小的纠纷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卖柴的山民与一个换米的农妇因分量问题争执起来。
很快,一个由一名眼神精悍的老兵、一名面带和气的农夫和一名穿着旧西营号褂裤腿的汉子组成的“三人仲裁组”闻讯赶来。
那老兵检查柴捆,农夫查看米袋,西营降兵则询问双方说辞。
不过片刻,那西营降兵便用带着浓重川音的官话做出了裁决,各打五十大板,令山民补足柴火,农妇多量半碗米,双方竟都服气,嘟囔着散去。
“这……”郑成功看得分明,这仲裁效率极高,且公平性得到了认可,尤其是那西营降兵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这在他处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孙行者竟能令降卒如此归心,参与治理?”
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老汉对同伴低声感慨:“还是李将军麾下出来的人明事理,要搁以前,早打起来咯。”
同伴附和:“是啊,李将军带兵有方,他手下的人,讲规矩。”
“李将军?”郑成功心中一动,留了意。这已是他短时间内第二次听到这个称谓。
离开市集,他们接近了校场。此时操练已近尾声,但那股肃杀之气仍未散去。
数百民兵持着统一制式的长矛和藤木盾牌,正在演练阵型变化。郑成功自幼习武,又得郑芝龙悉心教导,于兵法阵战并非门外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