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迪茫然地睁大眼:“啊?有那么严重?”
娄翰林一边珍惜地小口抿着饼屑,一边正色道:“那可不?这叫违反纪律,原则问题!吴迪同志,你这思想觉悟有待提高啊!”
玲玲凑近那盆炖萝卜,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脸严肃地宣布:“鉴定完毕!此乃‘素颜萝卜’,纯天然,无添加,连油腥味都害羞得躲起来了!”
玲玲说完还配合地闭眼作陶醉状。
英子立刻取笑她:“哎哟,玲玲你这小嘴真甜!能把萝卜炖出地瓜味儿来不?赶明儿给咱姐搭把手,‘胖玲玲牌食堂’开张!”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沉闷的空气松动了几分。
娄翰林盯着手里那小半块牛舌饼,眼神发直,喃喃自语:“这要真是牛舌头…我得先卤它三天三夜,撒上大把辣椒花椒八角,炖得糯叽叽、颤巍巍…吸溜…”
他边说边夸张地咽了口唾沫。
高秀平把篮子重重一放,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还卤三天?我看你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脑子开始卤自己了!赶紧把你这点‘哈喇子’就着窝头咽下去!”
她转向大家,“大师傅也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就那么多,水不加多点,蒸出来的就不是舌头,是能砌墙的砖头坯子了!”
曲桂娥看着眼前闹哄哄又透着心酸的场景,清了清嗓子:“好啦好啦,都甭嚎啦!”
她拿起一个相对“软和”点的窝头——其实依然硬得硌手——塞到吴迪手里,挤出慈祥的笑,“闺女,别愣着,快吃!人是铁饭是钢,这窝头啊,看着硬,嚼嚼就有甜味儿!咱庄户人,就得有副好牙口!”
她提高了声音,带着一家之主的定调:“都别杵着了!翰林,拿碗筷!英子玲玲,分粥分萝卜!佳玉,给你姐搬个墩子!”
一家人围着土炕上的小木桌坐下,就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开始对付这顿“硬核”晚餐。
掰窝头的“嘎嘣”声此起彼伏,喝稀粥的“唏溜”声不绝于耳,偶尔有人成功夹起一片薄萝卜,还得眼疾手快防止它滑脱。
英子啃了一大口窝头,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颗核桃,费力地咀嚼着,含糊抱怨:“娘,您说的甜味儿…在哪儿呢?我牙根儿都快嚼折了!这玩意儿边儿能当磨刀石使不?”
曲桂娥慢悠悠地喝掉碗底最后一点能数清米粒的粥水,咂咂嘴,眼皮都没抬:“嚼!使劲嚼!就当练功夫了。牙口练好了,以后啃骨头都不费劲。心里头那点苦啊愁啊,嚼吧嚼吧,也就咽下去了。”
她顿了顿,拍了拍肚子,脸上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淡然和一丝黑色幽默的狡黠。
“日子嘛,不都是这么一口一口‘嚼’过来的?这窝头硬,说明咱屯子地气足,麦子有骨气!稀粥照人影,正好提醒咱做人要清清白白!萝卜没油?那是怕你们吃滑了嘴,忘了本!”
“再说了,”她眨眨眼,“胃里被这硬疙瘩顶得难受,那点想着吃香喝辣的念想不就给压下去了?硌着疼,疼着疼着,心里那些更磨人的烦愁,好像也…也没那么钻心了。”
她忽然被自己这念头弄得一愣,随即又觉得荒谬,轻轻摇头,“这算啥?‘窝头禅’?总比那要命的‘煤油经’强点,就是费牙口,见效慢。”
吴迪看着手中粗粝的窝头,实在难以下咽,偷偷咬了一小口,趁大家说笑,飞快地把剩下的塞进自己衣兜里。结果那硬邦邦的窝头棱角分明,在她柔软的衣料上顶出一个清晰的小尖角。
玲玲眼尖,指着她的衣兜咯咯笑:“迪姐,你兜里藏了个啥‘暗器’?鼓鼓囊囊的,准备‘刺杀’谁呀?”
吴迪的脸“腾”地红透了,慌忙用手捂住衣兜,引来众人善意的哄笑。
高秀平默默吃着,窝头的粗粝刮过喉咙。
她看着一家人虽然抱怨着、嬉笑着,却依旧努力把这点可怜的食物送进嘴里;听着母亲那看似平淡甚至有些歪理,却蕴含着巨大韧劲和黑色幽默的话语;感受着小院里流动的、微温的、相互依偎的气息。
心里从食堂带回来的那份憋闷和沉甸甸的忧虑,仿佛也被这粗糙的食物和家人的体温,一点点熨帖平复了些。
她抬起头,望向渐渐被靛蓝色浸染的天空,星星还未点亮,但明天,太阳总会升起。这日子,就像这手中的硬窝头,再难啃,也得一口一口,嚼碎了咽下去。
曲桂娥的目光扫过刘佳玉年轻的脸庞,心头关于他身世的疑云,像这硬窝头一样,沉甸甸地堵着。她低下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窝头,仿佛要把所有难言的心事都嚼碎吞进肚里。
碗筷终于见了底,连那清汤寡水的萝卜汤都分喝干净了。
曲桂娥起身收拾,目光习惯性地飘向墙角那个旧瓦罐——那是她藏煤油瓶的地方,绝望岁月的图腾。装着刘佳玉身世秘密的心,沉得像坠了铅。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想摸摸那冰凉的瓶身,汲取一点面对现实的勇气。手伸进去摸索……空的?
她心头猛地一沉,慌忙把瓦罐整个抱出来,借着灶膛里将熄未熄的最后一点暗红炭火往里瞧——哪还有什么煤油瓶!罐底静静躺着一个同样黑黢黢、但明显小了一号的瓶子,上面歪歪扭扭贴着一张纸条。
曲桂娥狐疑地拿出来,凑到那微弱的光线下。纸条上是玲玲稚嫩又认真的字迹:“娘!那瓶‘辣水’(煤油)太吓人,我偷偷倒了!给您换了一瓶王婆家新做的黄豆酱油!王婆说拌窝头可香啦!——玲玲藏宝”
曲桂娥捏着那瓶沉甸甸、散发着酱香的瓶子,看着纸条,愣在灶台边,好半晌没动。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先是茫然失措的空洞,紧接着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最后化作一股汹涌的、带着荒诞感的暖流,直冲眼眶。
她捏着酱油瓶,又看看桌上残留的窝头渣,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起初是压抑的低笑,接着肩膀耸动,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溢出了眼角,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
“这…这傻丫头哟……”她抹着笑出来的泪花,把酱油瓶紧紧攥在手心,那粗糙的瓶身硌着掌心,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踏实的暖意。
她清了清嗓子,对着里屋亮开嗓门,带着未散的笑意和一丝豁出去的爽利:“玲玲!听见没?明儿早饭,窝头片!蘸酱油!管够!”
煤油没了,那曾经代表“解脱”的毒药,被女儿换成了生活的调味品。她先是心头一空,随即一股暖流夹杂着哭笑不得的荒诞感涌了上来。
那瓶曾象征绝望的“火油”,最终以一瓶接地气的酱油完成了它最接地气的反转,成了明天饭桌上实实在在的、带着烟火气的盼头。
她心头那关于刘佳玉身世的巨石,似乎也被这啼笑皆非的置换,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点活泛气儿。日子再难,总归有新的滋味可以期待。
“啥味啊?”
“锅糊了”
听到这话,众人都从土炕上弹了起来,一窝蜂地冲向灶房。
只见锅里的虾皮熥鸡蛋还冒着气泡,咸肉炖粉条已经没有汤汁,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高秀平赶紧关了火,心疼地看着这锅毁了的菜,“哎呀,光顾着聊天,把这事儿给忘了。”
吴迪满脸愧疚,“都怪我,要是我多留意着点就好了。”高吉梁揽过她的肩,安慰道:“没事儿,吴迪,不怪你。”
高秀平摆了摆手,“没事没事,糊了才好吃呢。”
娄翰林凑过来,夹起一块焦糊的肉尝了尝,眼睛一亮:“别说,这糊了的肉别有一番风味,有点像熏肉呢!”
刘佳玉和玲玲也凑过来,抢着尝尝新鲜味道,竟都觉得还不错。曲桂娥笑着说:“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老天爷都知道咱们苦,给咱们送点特别的美味。”
吴迪则惊讶地瞪大眼睛:“食物糊了会有毒吧?这不是吃毒药吗?”
娄翰林说:“没事没事,我肚子里有蛔虫,需要吃点毒药,以毒攻毒,你不吃我吃!”
英子也憋不住喊道:“我也想吃毒药,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