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光芒溃散。
陈凡的气息也随之沉下去,越来越淡,直至仿佛融入空气。
他的身体依旧坐着,可灵魂已然启程,顺着那条由花根、尘缘、血泪与执念编织而成的通道,坠入无边愿海。
第七日未至,一切尚在酝酿。
但天地已悄然变色。
风停了,火熄了,连那金色锁链也迟疑地悬在半空,仿佛感应到了某种不可违逆的潮汐正在汇聚。
而在千万人心最深处,一些东西正悄悄苏醒——
那些曾因害怕被笑而收回的手,那些曾在门槛前犹豫是否该扶起老人的脚步,那些想开口却最终沉默的关怀……
它们还未浮现,但已开始悸动。
第七日黎明,天边未见霞光,唯有一线灰白压在远山脊上,仿佛天地也在屏息。
陈凡仍端坐于老槐树下,身形如石刻般凝固。
七日无我,魂游愿海——他的意识早已不在肉身之中,而是沉浮于那片由百万善念汇成的暗流之内。
那里没有声音,没有形体,只有无数细碎的记忆碎片如萤火般飘荡:一个孩童把最后一块饼分给乞丐时颤抖的手;一名老兵在战后默默埋葬敌我尸骨的背影;还有那无数个深夜里,人们独自跪在神龛前,并非祈求福报,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若能重来,我会帮你。”
这些未曾被记载、不值一提的温柔,此刻正逆流而上,顺着尘缘帚扎根的地脉,涌向人间唯一的支点。
就在晨曦初裂的刹那,大地微震。
尘缘帚倏然离地三寸,自动飞向那株带刺之花——它根系虬结,早已与方圆百里的地气相连,此刻花心猛然绽开一道缝隙,不吐芬芳,只吞光明。
帚柄插入其中,如同钥匙落进锁孔。
无声惊雷自地底炸开。
不是灵力暴动,不是天劫降临,而是一种更古老、更原始的力量正在苏醒——那是人心深处被压抑千年的共鸣。
刹那间,风起云涌俱止,连时间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百万百姓心头猛地一颤。
那些曾因怯懦收回的手、那些被讥讽后藏起的善意、那些以为“做了也没人知道”的小事……全都化作点点流光,从胸口逸出,汇成银河倒灌之势,涌入陈凡静坐的身影。
他的身体开始发光,不是金光,不是灵光,而是一种温润如呼吸般的暖白色。
皮肤之下,似有千万条细线在流动,每一根都承载着一段记忆、一份悔恨、一种坚持。
苍穹之上,虚空气泡般泛起涟漪。
归心影再现。
但这一次,不再是模糊残影,也不是被动共鸣的幻象。
它是一座由千万面容交织而成的透明巨人,高耸入云,每一张脸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凡人——卖菜的老妪、断臂的兵卒、偷拿供果却悄悄补香油的小童……他们彼此叠合,眼神清明,目光齐齐望向人间。
它不动,不语,只是缓缓抬起手。
那只巨手横过长空,没有指向神坛,没有攻击敌阵,而是轻轻落在每一个曾经独自行善的灵魂肩头。
有人正在扶起摔倒的孩童,有人默默为路人留下一碗水,有人在战火中抱着陌生婴儿逃亡……他们的动作顿了顿,仿佛听见了某种召唤,眼底忽然湿润。
“这……是什么?”蓝衣小弟子跪倒在地,双手抱头,“我想起来了……去年冬天,我偷偷把粥倒在雪地里喂野狗……我以为那很丢脸……”
“我也……”灰衣弟子哽咽,“我娘病重时,隔壁寡妇每晚送来半碗药汁,我没道谢,还嫌她晦气……”
人群开始骚动,不是恐惧,而是记忆的潮水决堤。
高台之上,慈航影·大觉尊面色剧变。
“此乃惑乱之极!”他怒吼,袈裟猎猎如燃,“众生需引导,善恶须裁决!岂容尔等以私情动摇秩序?”
话音未落,他双袖翻卷,九重金锁自天而降,每一重皆刻满经文,名为“佛谕审判·终焉版”,传说可镇压一切异端信念。
第一根金锁破空而下,直取归心影核心。
可就在此刻,一名老农嘶吼着冲出人群,瘦骨嶙峋的身体狠狠撞向锁链,用血肉之躯将其抱住。
“我儿子死在战场上……可有个陌生人把他背回来……我还没谢过他!”老人满脸泪水,脖颈青筋暴起。
第二根锁落下,一位妇人扑上,手臂瞬间被割裂,鲜血四溅。
“我女儿被人救了……可我一直不敢承认……怕别人说我欠外乡人情!”
第三根锁贯穿虚空,连那个曾忘却姓名的流浪汉都踉跄站起,脸上糊满泥污,却瞪大双眼,嘶声咆哮:“我……我姓李!我记得了!我也帮过人!”
万千凡人前赴后继,以身为盾,筑起一道血肉长城。
归心影立于苍穹之下,终于开口。
声如洪钟,却不带愤怒,唯有悲悯:
“若慈悲需批准,那我宁可做个‘错’的好人。”
话毕,身影缓缓消散,化作亿万光点,洒落人间。
而在每一个接住光芒的心头,第一句从未出口的话悄然升起:
“谢谢你……不管有没有佛。”
风,重新吹起。
而在极北之地,昆仑绝顶的登天阶上,第七级石阶忽然发出细微的龟裂声,裂痕如蛛网蔓延,仿佛承受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重量。
虚空边缘,一点残魂摇曳不定,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一遍遍低语,无人听见:
“我还可以上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