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径尽头,第一座伪善祭坛赫然矗立。
黑石台高耸如墓碑,嵌在地脉裂口之间,香火缭绕中泛着诡异的红光。
百姓虚影络绎不绝,跪拜叩首,神情虔诚得近乎痴狂。
一名老妪颤抖着合十祈愿:“神仙保佑我儿考中秀才……我愿捐十两银。”话音未落,她头顶那一抹温润金霞便如细流般被抽离,顺着倒插的断帚流入地下,脸色瞬间灰败,身形摇晃,仿佛被抽走了半条命。
陈凡藏身于岩缝深处,呼吸微不可察。
他的目光却骤然凝固——祭坛中央那名焚书的祭司,披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袄,袖口磨得发白,肘部用粗麻线缝了又缝。
那布色、那针脚……竟与当年枯井村老农家中女儿所穿的一模一样。
记忆如刀,猝然割开尘封的角落。
那是三年前的风雪夜,他奉命送经卷回外门分阁,途经枯井村。
柴门半塌,屋内无灯,只有一双眼睛扒在窗棂上,瘦骨嶙峋的小手贴着冰霜,死死盯着他背上的干粮袋。
他记得自己脚步顿了一下,终究低头走过了。
“这世道,救一个,死十个。”当时的他这样想。
可现在,那件旧袄像一把锈钝的匕首,反复捅进他自以为早已结痂的良心。
小灰伏在他脚边,金瞳紧缩,第三只眼缓缓裂开一道猩红竖痕。
它看见的不是魔气,不是邪祟,而是缠绕在那祭司体内的——饥饿之魂。
那是活人被活活饿死时最后的执念,是胃囊绞痛到极致仍无人问津的怨恨,是一缕不肯散去的、对“善”的彻底背叛。
“呜……”小灰喉咙里滚出低吼,像是替主人痛。
就在这时,肩头一轻,愿娘子悄然浮现,炉烟凝成的面容苍白如纸。
“此帚通灵,每挥一次,必引主人最深之悔。”她声音极轻,如同耳语,“你若怕,便别碰它。”
陈凡没动。
指尖却已抚上尘缘帚的裂痕。
那裂纹仍在微微震颤,金光虽弱,却持续不灭,仿佛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忽然,掌心一烫,系统残响自脑海浮现:
【检测到‘隐性业障共鸣’:三百里外枯井村,曾有一户五口,因无人施救,尽数饿毙。
唯一幸存者,名‘阿芜’。】
阿芜。
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铁,狠狠烙进神识。
画面轰然炸开——风雪夜,破屋,窗边那张脸。
不是乞求,不是哭喊,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
而他,只是低头走过,心想“讲个笑话或许能得点功德”,于是对着虚空说了句冷笑话,系统叮了一声,加了三分善缘。
可那孩子连一口热粥都没喝上。
守魂人的残响在此刻随风飘至,沙哑如朽木摩擦:“你以为扫了千卷经,就能盖住那一脚没停的雪?”
陈凡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岩地上,竟发出轻微的“嗤”声,像是灼烧。
他想起昨夜。
小石头偷偷烧毁《陈师语录》,重抄《赎罪录》时喃喃自语:“师父说讲笑话能得功德……可那天,他为什么不说?”
原来连孩子都已察觉——有些善,不是忘了做,是不敢做。
怕付出后反被辜负,怕善意换来灾祸,怕自己也变成那些跪在泥潭里痛哭的善者之一。
所以他用系统包装慈悲,用功德量化良知,把行善变成一场精打细算的交易。
可现在,他明白了。
这帚,从来不是为了积德升仙。
它是来照他的心——照他躲过的雪,绕过的门,放下的那一碗本该递出去的粥。
尘缘帚微微震颤,金光渐盛,不再是被动回应外界,而是主动脉动,如同心跳。
小灰抬头看他,金瞳映出主人眼中翻涌的风暴。
愿娘子轻叹一声,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陈凡缓缓抬头,望向祭坛中央。
那名祭司正将一卷古籍投入火盆,火焰腾起刹那,竟是血红色,映得她焦纱下的面容若隐若现。
她动作机械,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仿佛焚的不是书,而是世间最后一丝虚伪的希望。
风起了。
吹动陈凡的衣角,也吹动帚梢残存的金辉。
他终于动了。
不再隐藏身形,不再窥伺等待。
他一步踏出岩影,足下碎石轻响,惊起一圈涟漪般的寂静。
祭坛上的香火忽地一滞。
跪拜的虚影们似有所感,纷纷侧首,空洞的眼眶转向来者。
而那焚书的祭司,动作骤停。
火光映照下,她缓缓转身,焦纱轻扬,露出一双眼睛——如炭火燃烧,在黑暗中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