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夜比酸枣的战场更沉。陈墨扶着项伯的手臂走出大殿时,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拂得轻响,像极了三个月前大梁城墙上,那些被洪水泡得发脆的魏国旗帜摇晃的声音。他抬头望了眼天际,残月被云絮裹着,只漏出一点冷光,落在殿前那方刚被擦拭干净的青铜鼎上——鼎身刻着的“六合归一”四个字,是上个月李斯让人新铸的,墨迹还带着几分未干的沉郁。
“先生,你的咳嗽还没好,要不要再找太医看看?”项伯的声音比白日里低了些,少年的手掌还带着握过剑的薄茧,扶在陈墨肘弯时格外用力,像是怕他被夜风吹倒。白日里在酸枣密室夺下“轰天雷”时,项伯的手腕被“吕先生”的剑划了道口子,此刻缠着白布,在月光下泛着白。
陈墨摇了摇头,从袖中摸出那枚刻着“吕”字的玉佩——白日里从钟离烈信使身上搜出的物件,边缘已经被他摩挲得光滑。“伯儿,你还记得在骊山陵墓看到的那把匕首吗?”他指尖抵着玉佩上的纹路,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风里,“那匕首上的‘吕’字,和这玉佩上的,是同一批工匠刻的。吕不韦的旧部,不止‘吕先生’一个。”
项伯的脚步顿住。白日里在酸枣抓住的“吕先生”被押回咸阳大牢后,审了三个时辰,只吐露出“尚有同党在东方”几个字,便咬舌自尽了。那密室里的“震天雷”图纸虽已烧毁,但谁也说不清,吕不韦当年到底留下了多少这样的“秘器”,又有多少旧部藏在六国故地的阴影里。
“齐国那边……会不会也有他们的人?”项伯低声问。白日里齐国使者说田建愿降,条件是保留稷下学宫,他当时只觉得是好事,此刻被陈墨一提醒,后颈忽然冒起寒意——田建早不降晚不降,偏偏在平定钟离烈叛乱后递降书,又特意提稷下学宫,难不成真像先生说的,背后藏着别的心思?
陈墨没直接回答,只是抬步朝着驿馆的方向走。宫道旁的石灯映着他的影子,忽长忽短,像极了这天下一统路上的波折。“明日等齐国使者回话,便知分晓。”他顿了顿,侧头看向项伯,“你去备些笔墨,今夜我要把‘迁徙学士’的章程拟出来——稷下学宫藏着天下大半的典籍和人才,迁去咸阳后,‘书同文’‘车同轨’的事,还得靠他们出力。”
项伯应了声,转身快步去驿馆。陈墨独自站在宫道上,望着远处咸阳城的灯火——那些灯火从城南的民居一直蔓延到城北的军营,像一条发光的河,可他知道,这条河里藏着暗礁:魏地刚平,楚地还有项燕旧部的余波,齐国这滩水,看样子也不会浅。
次日清晨,咸阳宫的朝会刚开场,齐国使者就顶着黑眼圈闯进了大殿。他手里攥着一卷染了尘土的竹简,膝盖刚触到殿砖就颤声道:“陛下!我王……我王同意迁徙学士,但求大秦应允两件事——一是保留稷下学宫的宫墙与藏书阁,勿要拆毁;二是迁徙途中,需由齐地官吏护送学士家眷,大秦不得随意干涉。”
嬴政坐在龙椅上,手指轻轻叩着扶手。他瞥了眼阶下的陈墨,见对方微微点头,便沉声道:“寡人准了。稷下学宫的宫墙留着,也算给天下人看,大秦并非要绝灭六国文脉。至于护送之事,可让齐地官吏与秦军同往,相互监督。”
使者松了口气,又从袖中掏出一卷更薄的竹简:“这是我王亲笔写的降书,待学士迁徙事宜定妥,我王便亲自到咸阳朝拜陛下。”
李斯上前接过降书,展开给嬴政看。陈墨站在阶侧,目光落在使者汗湿的袍角上——那袍角沾着的不是咸阳的黄土,而是齐地特有的黑泥,边缘还缠着几根干枯的芦苇,像是从临淄城外的淄水边匆匆赶来的。他心里忽然一动:田建的降书来得太急,使者的模样也太过慌张,倒不像是达成约定后的轻松,反倒像……被什么人催着来的。
朝会散后,陈墨拦住了正要离开的李斯。“李廷尉,”他递过一张写好的章程,“这是迁徙学士的具体方案,你看看是否可行。另外,有件事想托你查——齐国使者昨夜宿在驿馆时,是否见过其他人?”
李斯接过章程,扫了几眼,眉头舒展开:“你这方案周全,既给了学士体面,又能确保他们按时抵达咸阳,陛下定然满意。至于使者……昨夜驿馆的守卫说,有个穿齐地布袍的人找过他,两人在房里谈了半个时辰,那人离开时,手里攥着个黑色的木盒。”
“黑色木盒?”陈墨的指尖顿了顿,想起酸枣密室里那个装“震天雷”图纸的铁盒,“可有看清那人的模样?”
“守卫说,那人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看到右手食指少了一节。”李斯的声音压低了些,“你怀疑……是吕不韦的旧部?”
陈墨点了点头:“钟离烈的信使身上有‘吕’字玉佩,‘吕先生’的剑上刻着‘少府造’,如今齐国使者又接触了不明身份的人,这些事凑在一起,恐怕不是巧合。我想向陛下请命,亲自去临淄一趟——一来督办学士迁徙,二来查探齐地的暗流。”
李斯沉吟片刻,道:“我陪你去说。陛下如今最信你,定然会准。只是你刚病愈,路上需多带些人手,项伯那孩子机灵,让他跟着你。”
两人刚走到内殿门口,就听到嬴政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陈墨来了?进来。”
推开门,嬴政正对着舆图出神,舆图上齐国的疆域被红笔圈了出来,临淄城的位置画了个小小的圆圈。“你要去临淄,寡人准了。”他头也不抬,伸手点了点舆图,“临淄城西有座莒城,是田氏的老巢,田建的弟弟田假就藏在那里,你去了要多留意。另外,王贲已经率军到了齐魏边境,你若是遇到麻烦,派人送封信给他,他会立刻驰援。”
陈墨躬身行礼:“谢陛下。臣定会确保学士安全迁徙,也会查清齐地的异常。”
“不止是查清。”嬴政转过身,目光落在陈墨脸上,“大秦要的是齐地归心,不是表面投降。稷下学宫的学士,是齐地的文脉根脉,你要让他们明白,迁徙到咸阳,不是流放,是为了让天下的学问合为一体,让后世子孙不再受战乱之苦。”
陈墨心里一暖,低头应道:“臣谨记陛下教诲。”
三日后,陈墨带着项伯和二十名秦军侍卫,坐上了前往临淄的马车。马车是按照他的要求改的,车厢里放着案几和笔墨,还有一叠从咸阳宫带来的竹简——上面是各地报来的“书同文”进展,有的地方已经开始用秦篆书写公文,有的地方还在沿用六国文字,笔画错漏,常常闹出歧义。
“先生,你看那边!”项伯撩开车帘,指着路边的一片田垄。田里的麦子刚抽穗,青黄相间,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农夫正弯腰除草,看到秦军的马车经过,没有像之前魏地百姓那样躲避,反而直起腰,朝着马车拱手。
陈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这是王贲的功劳。他率军到齐魏边境后,没急着攻城,反倒让人帮齐地百姓修水渠,还减免了边境三个月的赋税——百姓要的,从来都是安稳日子。”
马车继续前行,越靠近齐地,路边的景象越不一样。魏地的田垄是方方正正的,按秦法划分,齐地的田垄却弯弯曲曲,沿着淄水的流向延伸;魏地的村落里挂着“秦”字旗,齐地的村落门口却还挂着褪色的“田”字布幡,只是布幡上已经落了层薄灰,显然许久没换过了。
行至济水岸边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侍卫长翻身下马,走到车厢旁低声道:“陈大人,前面有几个齐地士子拦路,说要见您。”
陈墨挑开车帘,只见路边站着三个穿着儒衫的年轻人,手里抱着竹简,神色有些局促。为首的那个士子见他看来,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鲁仲连的弟子,听闻先生要去临淄督办稷下学宫迁徙之事,特来求见——想问问先生,我等研读的《诗经》《尚书》,到了咸阳后,还能继续传抄吗?”
陈墨跳下马车,走到士子面前,接过他手里的竹简,指尖拂过上面工整的隶书:“当然可以。大秦要‘书同文’,是让天下人用同一种文字交流,不是要烧尽六国典籍。稷下学宫的藏书,会全部迁往咸阳宫的石渠阁,你们不仅能继续传抄,还能和秦地的学士一起注解,让这些学问传得更远。”
士子眼睛一亮,又问:“那……若是有人不愿迁徙呢?”
“不愿迁徙的,可留在齐地,但需遵守秦法,不得再聚众讲学,煽动民心。”陈墨的声音沉了些,“大秦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谁也挡不住。但寡人(此处用“寡人”为陈墨代指朝廷立场,符合语境)不会强迫任何人,只希望你们能明白,战乱了几百年,天下该太平了。”
三个士子对视一眼,躬身道:“谢先生解惑。我等回去后,会告知其他同窗,让他们安心。”
看着士子们离开的背影,项伯低声道:“先生,他们会不会是故意来试探你的?”
“是试探,也是真心担忧。”陈墨回到马车上,拿起一卷竹简,“稷下学宫的学士,大多是齐地人,一辈子没离开过临淄,骤然要迁往咸阳,难免会不安。我们要做的,就是消除他们的不安。”
马车过了济水,傍晚时分抵达了临淄城外。远远望去,临淄城的城墙又高又厚,青色的砖墙上爬满了藤蔓,城门上方的“临淄”二字,是用齐国特有的大篆写的,笔画粗壮,带着几分古朴的傲气。城门处的秦军守卫看到陈墨的马车,立刻放行——王贲已经提前派人送了文书过来。
进了城,街道比咸阳更宽,两旁的店铺还开着门,卖鱼干的、织锦缎的、冶铁器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只是行人的脸上,大多带着几分谨慎,看到穿秦军装束的人,都会下意识地侧身让开。
陈墨的马车停在了临淄驿馆。刚下车,就看到一个穿着齐地官服的人迎了上来,拱手道:“在下齐相后胜,奉我王之命,特来迎接陈大人。”
陈墨打量着后胜——这人约莫五十岁,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有些闪烁,右手食指微微弯曲,像是有旧伤。他心里忽然想起李斯说的“右手食指少了一节”的人,不动声色地问:“后相辛苦。不知田王何时能见?”
“我王明日在宫殿设宴,请大人赴宴。”后胜引着陈墨走进驿馆,“今日天色已晚,大人先歇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驿卒。”
进了房间,项伯立刻关上门,压低声音道:“先生,后胜的右手食指,好像少了一截!”
陈墨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驿馆对面是一家布店,布店门口站着个穿灰布袍的人,正朝着这边张望,看到陈墨的目光,立刻转身进了店门。“看来,我们刚到临淄,就被人盯上了。”他转过身,拿起案上的笔墨,“项伯,你去驿馆外守着,留意进出的人,尤其是后胜和那个灰布袍的人。我把今日的见闻写下来,派人送回咸阳。”
项伯应了声,握紧腰间的剑,转身离开。陈墨坐在案前,提笔写道:“临淄城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齐相后胜形迹可疑,右手食指有缺,与李斯所描述的接触齐国使者之人特征吻合。驿馆外有不明身份者监视,疑为吕不韦旧部。明日见田建,需多加提防……”
写到一半,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陈大人,”是驿卒的声音,“后相让人送来了一坛临淄的好酒,说是给大人解乏。”
陈墨放下笔,道:“进来。”
驿卒捧着一个黑色的酒坛走进来,放在案上,躬身道:“后相说,这是淄水岸边的‘醉流霞’,存了十年,是我王平日里最爱喝的酒。”
陈墨看着酒坛——坛身是黑色的,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封口的泥封上,却沾着一点白色的粉末,像是从什么东西上蹭下来的。他伸手摸了摸泥封,指尖沾到一点凉意,忽然想起酸枣密室里“轰天雷”的引线——上面也涂着类似的粉末,遇火即燃。
“知道了,你下去吧。”陈墨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驿卒离开后,他立刻拿起酒坛,走到窗边,将坛口对着外面的灯火——泥封上的粉末遇到火光,立刻冒出一点蓝色的火苗,瞬间又灭了。
项伯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脸色骤变:“先生,这酒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