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塘工业区的夜总是比港岛来得更早。
七点不到，夕阳的余晖就被林立的厂房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大片厚重的阴影笼罩着这片钢铁丛林。
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机器运转时的机油味，混着晚风吹来的海水咸涩，在狭窄的街道上空盘旋。
路边的大排档刚支起摊子，铁锅里的油 “滋滋” 作响，飘出的油烟却被食堂方向传来的喧闹盖过，宏发电子厂的露天食堂早已成了这片工业区最热闹的角落。
食堂是用钢架和石棉瓦搭建的，平时用来给工友们提供三餐，今天却被临时改造成了放映场地。
几百盏临时拉起来的钨丝灯泡挂在钢架上，电线像蜘蛛网一样交织，灯光亮得晃眼，把整个食堂照得如同白昼。
近千名刚下工的工友挤在这里，蓝色工装还没来得及换下，有的卷着裤腿露出沾着灰的脚踝，有的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上还带着未干的汗水，汗珠顺着肌肉线条滑落，在灯光下泛着光。
士多店的伙计阿发推着板车穿梭在人群里，车上堆着冰镇的玻璃瓶啤酒和袋装花生，瓶身上的水珠滴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啤酒花生咯！五块钱一瓶，十块钱三袋！” 他的吆喝声混在工友们的谈笑声里格外热闹。
工友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小马扎上，手里举着啤酒瓶，瓶盖 “砰砰” 地撬开，泡沫顺着瓶口溢出溅在满是油污的工装上也毫不在意，大家笑得更欢了。
“阿强！你小子昨天吹牛说不怕僵尸，今天怎么缩在后面？是不是怕被僵尸抓去当点心啊？” 一个络腮胡工友拍着身边人的肩膀，笑得露出两排黄牙，手里的啤酒瓶随着动作晃了晃，洒出的酒液滴在地上。
被叫做阿强的年轻工友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反驳：“怕个屁！咱们几百号老爷们儿在这，阳气都能把僵尸冲散！再说，晏老板为了咱们跟那些院线大佬硬刚，连田中那老狐狸都敢怼，今天这电影说什么也得撑到底！”
他说着，还举起啤酒瓶跟周围人碰了碰，“来！干一个！祝咱们今晚看得痛快！”
“就是！” 旁边的老周附和，他是厂里的老技工，手指上还沾着机油，“我跟你们说，我儿子昨天还跟我闹说要来看电影，我特意给他留了个前排位置，要是今天放不成他能跟我闹一晚上！”
“老周，你儿子才八岁，看僵尸片不怕做噩梦啊？” 有人打趣道。
老周笑着摆手：“怕什么！有我在呢！再说，晏老板搞的这平民院线多难得啊，五块钱就能看一场电影，比去那些大影院便宜一半还多，咱们可不能错过！”
人群中央，白色幕布被两根钢管高高撑起，边缘还沾着白天没擦干净的灰尘。
黑哥蹲在放映机前，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双手握着水平仪，眼睛凑近机身仔细校准角度。
他的裤腿蹭到地上的机油留下一道黑印，却浑然不觉，这是星火院线四十个放映点里工友最多的场子，也是他跟晏明洲保证过绝对不出岔子的地方。
放映队的兄弟阿明蹲在旁边，帮着整理电源线，声音里带着兴奋：“哥，你说今天能坐满吗？我早上来的时候，隔壁制衣厂的工友都问能不能来蹭看，我说咱们寰宇的场子，只要想来就欢迎！”
黑哥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目光扫过满场喧闹的工友，嘴角勾了勾：“放心，咱们做的是平民院线，只要有人想看就不让他们白跑。”
他伸手拍了拍放映机外壳，金属触感冰凉，“这机器可得护好，进口的松下机比咱们厂的机床还金贵，要是出问题，几百号人得失望。”
阿明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苹果递给黑哥：“哥，这个你吃，我妈早上刚给我装的，甜得很。”
黑哥接过苹果，擦了擦上面的灰，咬了一大口：“谢了，小子，等会儿放映完，哥请你吃大排档。”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
一辆黑色轿车猛地停在食堂入口，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尖锐得让人牙酸，甚至能闻到橡胶燃烧的焦糊味。
车门推开，田中穿着一身熨帖的黑色西装，头发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苟，与周围满是油污和汗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身边的人手里拎着一根钢管，金属管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管身上还沾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锈迹，身后跟着十几个壮汉，个个穿着黑色背心，手臂上的纹身狰狞可怖，有的纹着青龙，有的纹着骷髅，手里同样握着钢管或铁棍，眼神凶狠地扫过在场的工友，像一群即将扑食的恶狼。
喧闹的食堂瞬间安静下来，工友们举着啤酒瓶的手停在半空，原本的谈笑声消失，只剩下压抑的沉默。
阿发推着板车的手顿住，板车上的啤酒瓶晃了晃，差点掉下来。
老周下意识地把身边的儿子往身后藏了藏，警惕地看着门口的一行人。
田中根本没理会那些惊愕的目光，他像一头闯入羊群的狼，径直朝着放映机的方向冲过来，皮鞋踩在啤酒瓶碎片上，发出 “咔嚓” 的脆响，碎片划破鞋底他也毫不在意。
“都他妈给老子滚开！” 他嘶吼着，声音里满是暴戾，唾沫星子随着动作飞溅，手里的钢管高高举起，对准放映机的镜头就要砸下去，那是整个机器最精密，也是最昂贵的部分，一旦砸坏，短时间内根本无法修复。
“护住机器！”
黑哥的反应快得惊人！
他几乎是在田中抬腿的瞬间就扑了过去，整个人像一张弓一样绷直，趴在放映机上，用后背死死护住机身。
他甚至能感觉到钢管带起的风刮过头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机器被砸！
放映队的几个兄弟也瞬间反应过来，阿明第一个冲上去，张开双臂挡在黑哥身边，像一棵挺拔的小树。
负责调试音效的阿力也跑过来，牢牢抓住田中挥下来的钢管，手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还有两个兄弟分别守住放映机的两侧，用血肉之躯在放映机前筑成一道人墙，哪怕面对的是冰冷的钢管，也没有丝毫退缩。
“哐当！”
钢管重重砸在黑哥的背上，沉闷的声响让周围的工友都忍不住皱紧眉头，甚至有人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后背，仿佛那一下是砸在自己身上。
黑哥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放映机外壳上，却依旧死死地抱着放映机。
“他妈的！还敢拦？” 田中红着眼，像疯了一样，举起钢管还要再砸，身边一个壮汉突然推开挡在前面的老周。
老周本来想上前劝说，没想到对方下手这么狠，他被推得踉跄着后退两步摔倒在地，手里的花生撒了一地，啤酒瓶摔在地上，玻璃碎片溅到小腿上，划出一道血口子，鲜血瞬间渗出来染红了裤腿。
“爹！” 老周的儿子吓得哭了起来，想冲过去，却被旁边的工友拉住。
“打人啦！田中打人啦！” 阿发第一个尖叫起来，手里的板车也不管了，指着田中一行人，“他们不仅要砸机器，还要打人！”
“不准砸我们的电影院！这是我们的场子，轮不到你们撒野！” 老周捂着流血的小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