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再次被死寂笼罩，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冲突从未发生。但空气中残留的紧张气息，以及地上那条狗挣扎时留下的浅浅痕迹，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冷焰缓缓走回屋内，闩上门。她佝偻的身形在门扉合拢的瞬间挺直了些许，浑浊的眼底精光一闪而逝，如寒潭映月，清冷而锐利。她走到水盆边，慢条斯理地洗净手上沾染的些许尘土和那不易察觉的、来自狗只涎液的微末痕迹。
萧绝果然起了疑心，甚至不惜用活物试毒。这在他的多疑性格中，是必然的一步。所幸，她早有准备。
那香囊中的毒粉，是她精心调配的。其主要成分，并非立刻致命的剧毒，而是一种源自北狄苦寒之地稀有蕈类的提取物，混合了几味能干扰神智、引动内火的药材。此物特性诡谲，对不同体质、不同物种反应差异极大。对某些动物，如犬类，会引致明显的神经亢奋甚至抽搐；而对人，尤其是像萧绝这般内力深厚、心火旺盛之人，初期则表现为加重其固有的头痛、眩晕、心悸、盗汗，并悄然放大其内心的焦躁与暴戾。
它更像是一种催化剂，放大宿主本身的负面状态，侵蚀其意志，而非直接夺命。这正是冷焰想要的——她要萧绝在清醒中感受自己一步步走向失控，感受权力和理智从指缝中流失，而非简单地给他一个痛快。
而且，此毒难以被寻常银针或验毒手段察觉，其症状极易与“肝阳上亢、心火浮躁”的内因症候混淆。方才她急中生智，将狗的反应归咎于“药材对犬类有小毒”，虽风险极大，却恰好利用了医学知识的盲区，暂时搪塞了过去。
萧绝最后选择继续相信她，并非真的打消了疑虑，而是他无法抗拒那香囊带来的、哪怕是饮鸩止渴般的短暂舒缓。他对痛苦的恐惧，对掌控感的依赖，已然超过了那潜在的、尚未完全证实的威胁。
“疑心既起，便再难消弭。”冷焰对着铜盆中自己易容后苍老的倒影，无声地勾起唇角，“萧绝，你我之间，这场戏才刚刚进入高潮。”
她需要趁热打铁，利用这次“误会”反而建立起的、脆弱的“信任”，将下一步的棋子落下。
**\\* \\* \\***
摄政王寝殿。
萧绝屏退了左右，只留周闯一人。他跌坐在宽大的王座中，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揉按着刺痛的太阳穴，另一只手却依旧紧紧攥着腰间的香囊。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他脸色明明灭灭。
「周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怎么看？」
周闯沉默片刻，如实回答：「王爷，那老者所言，关于药材对犬类有毒之事，末将已派人紧急询问了城内两家信誉卓着的药铺掌柜和一名兽医，他们……皆证实确有其事。石菖蒲、合欢皮等物，犬类误食，确有呕吐、躁动之可能。」
萧绝揉按额角的手指微微一顿。这结果，既在他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那老家伙，连这种细节都算计到了吗？还是真的只是巧合？
「但王爷近日玉体不适，也是事实。」周闯继续道，语气凝重，「末将总觉得，此事太过蹊跷。即便香囊对狗有毒是真，也无法完全证明它对王爷就无害。王爷，宁可错杀，不可错信啊！」
萧绝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脑海中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剧痛，以及香囊气息带来的片刻清明，像两个魔鬼在他脑中厮杀。
「杀了他是最容易的。」萧绝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但杀了之后呢？本王的头痛，谁能解？太医署那些废物吗？」他想到太医们提出的那个更为猛进的方案，心中一阵烦躁。那些药，听起来就让他觉得更加不适。
「或许……天下名医并非只他一人……」周闯尝试建议。
「时间！」萧绝猛地打断他，眼中血丝弥漫，「本王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东线新败，朝局动荡，太后虎视眈眈……本王没有时间再去寻一个不知底细、不知能耐的所谓‘名医’！」
他需要立刻稳住身体状况，至少，不能被这该死的头痛拖垮。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点虚弱的表现，都可能成为敌人攻击的靶子，都可能引发雪崩般的后果。
那老家伙，是目前唯一能给他带来即时缓解的人。哪怕这缓解背后藏着毒药，他也只能先饮下去。
这是一种无奈的妥协，也是一种赌徒式的疯狂。
「他需要本王活着，至少在达成他的目的之前。」萧绝冷静地分析，像是在说服周闯，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否则，他早就下剧毒了，何必用这种慢性手段？他有所图，本王就给他图谋的机会！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被挑战后极度兴奋的光芒。他将这视为一场博弈，一场他与那隐藏在老迈躯壳下的神秘对手之间的博弈。
「传令，」萧绝坐直身体，恢复了往日的威严，「按他说的，让他调整药方。药材由你亲自监督，从他带来的药箱里取用，若不够，去外面采购，但所有药材入库前，必须由太医署的人交叉验看，确认无误后方可送入静心苑。熬药过程，给本王盯死了，一步不能错！」
「是！」周闯领命。
「另外，」萧绝补充道，眼神幽深，「加派一倍人手看守静心苑，连一只苍蝇都不许随意进出。但表面上，对他可以稍微‘宽容’些许，允许他在院内略微走动。」
他要给对方一点错觉，一点可以活动的空间，这样才能引蛇出洞。
周闯瞬间明白了萧绝的意图：「王爷是想……放长线？」
萧绝冷笑一声，没有回答，但眼神已然说明一切。
**\\* \\* \\***
次日清晨，周闯再次来到静心苑。他的态度比起昨日的杀气腾腾，显得“缓和”了许多，但眼神中的审视并未减少分毫。
「老先生，」他公式化地开口，「王爷允你调整药方，这是所需药材清单，你看看可有遗漏或不妥？」他将一张纸递给冷焰。
冷焰接过，仔细看了一遍。清单上的药材，与她昨日所言大致不差，只是多了几味镇惊安神的药物，如朱砂、磁石等。她心中明了，这必然是萧绝或太医署的人加入的，意在加强“安神”效果，同时也是一种试探。
她脸上堆起感激的笑容：「有劳军爷！药材齐全，并无不妥。老朽这就为王爷重新配药。」
「药材稍后会送来，」周闯道，「王爷吩咐了，日后熬药，仍在院中进行，由在下亲自监督。还请老先生见谅。」
「应当的，应当的。」冷焰连连点头，一副完全配合的模样。
很快，药材被送来。周闯果然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目光如炬，盯着冷焰的每一个动作。
冷焰不慌不忙，将药材一一拣选、称量、处理。她动作娴熟，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沉稳。当拿起那味朱砂时，她特意对着光看了看，又用手指捻起些许嗅了嗅，然后对周闯道：「军爷，这朱砂品质上乘，确是安神良药。不过此物虽好，却不宜久服，过量易伤元气。待王爷症状稍缓，便需减量或停用。」
她主动点出朱砂的利弊，显得坦荡而专业。
周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嗯，记下了。」
熬药的过程漫长而枯燥。小泥炉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地响着，苦涩的药味弥漫在小小的院落中。冷焰坐在小凳上，时不时用蒲扇扇着火，控制着火候，偶尔添少许水。周闯则像一尊铁塔般立在旁边，沉默而充满压迫感。
冷焰心中冷笑。萧绝的监视在意料之中。但她真正的杀招，本就不在汤药之中。那香囊，才是核心。而香囊内的毒粉，挥发缓慢，特性独特，绝非寻常验毒手段能察，且其效果与萧绝自身的内因交织，难以分割。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这汤药“看起来”有效，至少，不能让萧绝觉得完全无效。
两个时辰后，药终于熬好。浓黑的药汁被滤出，盛入碗中。
周闯亲自端过药碗，冷冷道：「老先生，请吧。」
这是要她试药。
冷焰没有丝毫犹豫，接过碗，吹了吹热气，当着周闯的面，喝下了一小口。药汁极苦，她皱了皱眉，吞咽下去，然后张开嘴，示意自己确实喝了下去。
「军爷放心，此药乃对症而设，虽苦，却于身体无害。」她放下药碗，语气平和。
周闯紧紧盯着她，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见她并无异状，这才端起剩下的药：「委屈老先生了。此药，在下需立刻送往王爷处。」
「王爷服药后，若能安睡片刻，便是佳兆。」冷焰在他身后补充道。
周闯脚步未停，大步离去。
**\\* \\* \\***
萧绝看着周闯端来的、颜色深沉的药汁，没有立刻饮用。
「他试过了？」他问。
「是，当面试饮，并无异状。」周闯回答。
萧绝又看向腰间香囊。经过昨日的风波，他对这香囊的感觉更为复杂。既依赖那片刻的安宁，又忌惮那潜在的威胁。他最终还是将它戴上了，仿佛一种仪式，又像是一种对抗。
他端起药碗，一股浓烈苦涩的气味冲入鼻腔。他皱了皱眉，屏息，将药汁一饮而尽。难以言喻的苦涩在口中蔓延，让他几乎作呕。
他靠在椅背上，闭目等待。额角的刺痛依旧存在，心口的滞涩感也并未立刻消失。他有些失望，又觉得理应如此。
然而，过了约半个时辰，或许是汤药起了作用，或许是心理暗示，又或许是香囊的气息持续发挥着效果，他感到那持续了数日的、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丝丝。虽然头痛未消，但那种令人发狂的焦躁感，似乎被某种沉重的困意所取代。
他竟真的感到了一丝疲倦。
「周闯，」他声音低沉，「本王歇息片刻。无重大事宜，不得打扰。」
「是！」周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领命，悄然退至殿外守护。
萧绝和衣躺在榻上，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沉睡。这是多日来，他第一次在没有被头痛彻底折磨到精疲力竭的情况下入睡。
**\\* \\* \\***
这一觉，萧绝睡了将近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