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机,是傍晚这次取水。天色将黑未黑,视线不佳,人心也最为疲惫松懈。
她耐心地等待着。
翌日傍晚,天空果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寒风更冽。
取水的时间快到了。负责看守水井的老太监揣着手,缩在井台旁的小值房里打着盹,等着各处的宫人来打水。
冷焰早早来到了附近,假装在清理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磨蹭着时间。
她看到浆洗房的两个宫女搓着手,呵着白气,抬着木桶来了。也看到小厨房的小太监拉着空水车慢悠悠地过来。陆续还有其他各处的宫人。
值房的老太监被叫醒,嘟囔着骂了句鬼天气,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走去井边,打开了那把沉重的铜锁,搬开了井盖。
「赶紧打!打完赶紧滚!这冻死人的天儿!」老太监没好气地催促着,自己则赶紧躲回了值房门口,借着那一点屋里的热气。
宫人们排着队,沉默地打水,每个人都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寒冷的地方。
冷焰看准时机,悄无声息地绕到值房另一侧,那里堆着一些准备明日再清理的枯枝败叶。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她白天从厨房偷摸攒下的一点硝石粉末和干炭屑混合物。她用身体挡住风雪,迅速将纸包塞进枯枝堆深处,然后用火折子飞快地点燃了纸张一角。
火焰迅速吞噬纸张,引燃了干燥的枯枝,一股浓烟开始冒出。
冷焰立刻转身,脸上换上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指着枯枝堆尖声大叫起来:「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值房后面走水了!」
这一嗓子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井台的沉闷!
所有打水的宫人都吓了一跳,循声望去,果然看到值房一侧浓烟滚滚,隐约有火苗窜起!
古代宫殿最怕火灾,尤其是这种干燥寒冷的冬季,旁边还有堆放杂物的棚子,一旦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哎呀!真的走水了!」
「快!快救火!」
「水!快打水!」
现场顿时一片大乱!宫人们也顾不上打水了,有的惊慌失措地乱跑,有的则赶紧拿起水桶从刚打上来的水里舀水去泼救。
那看守井房的老太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这要是烧起来,他的差事丢了是小,脑袋都可能不保!
「我的老天爷啊!」他再也顾不得井口,跌跌撞撞地冲回值房,拿起一个破盆就冲去救火。
井台边,瞬间变得混乱不堪,人影交错,惊呼声、泼水声、救火声响成一片。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起火点。
就是现在!
冷焰利用身体的掩护和人群的混乱,如同一条滑溜的鱼,悄无声息地逆着人流,闪到了井口边。
井口大开,幽深黑暗,冒着丝丝寒气。
她毫不犹豫,飞快地从袖中掏出那个用油纸和破布紧紧包裹、塞得严实实的小包裹——里面正是那块浸透了痘疹病尸脓液和死亡气息的布料。
手腕一沉,那个小小的、却足以引发一场风暴的毒源,直坠入深不见底的井中,连一丝水花声都被周围的嘈杂彻底掩盖。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后退,脸上重新布满惊慌,随手拿起旁边一个不知谁丢下的空木盆,也跟着人群做出救火的样子,嘴里还跟着喊:「快!快泼水!」
火势其实并不大,只是枯枝堆烧了起来,很快就被众人七手八脚地用雪和水扑灭了,只剩下缕缕青烟和一股焦糊味。
「吓死人了…好在发现得早…」
「是啊是啊,真是菩萨保佑…」
宫人们惊魂未定,拍着胸口,议论纷纷。
看守老太监看着被烧黑了一片的墙角和一地的狼藉水渍,哭丧着脸,自知少不了要挨一顿责罚,也没心思再多管,悻悻地骂了几句,催促着众人赶紧打完水滚蛋。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井口曾经短暂地无人看管,更没人知道,一口滋养着整个慈宁宫的水源,已然被悄然污染。
冷焰随着打完水的人群,默默离开。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很快融化,如同从未存在过。
她的内心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期待。
种子已经种下,接下来,就是等待瘟疫之花,在这座华丽的牢笼中,绚烂而致命地绽放。
她不需要做更多了。痘疹的潜伏期大约有七八天到十几天。在这段时间里,她只需要继续扮演好那个无害的、笨拙的小宫女,静观其变。
日子一天天过去,慈宁宫依旧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平静和压抑之中。
太后的病情(受惊和心病)似乎稍微稳定了一些,但精神依旧恹恹的,很少出内殿,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佛堂的香火日夜不息。
宫人们的恐惧渐渐被麻木取代,只是每日依旧活得小心翼翼。
看守水井的老太监因为“失职导致走水”,被徐嬷嬷下令打了十板子,扣了三个月月钱,换了一个新的太监来看守。新太监战战兢兢,看守得更加严格,但对井水本身,并未产生任何怀疑。
没有人发现井水的异常。冬日井水冰凉,那点微乎其微的“添加物”,很快沉入井底,或被巨大的水量稀释。
直到七八天后,第一个征兆出现了。
最先发病的是浆洗房的一个小宫女。先是莫名地发热、头痛,浑身酸痛,只以为是感染了风寒,还强撑着干活。直到两天后,她的脸上、身上开始冒出红色的斑疹,继而迅速变成一颗颗明亮而饱满的水疱。
浆洗房的管事嬷嬷吓坏了,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去禀报了徐嬷嬷。
「痘…痘疹?!你看清楚了?!」徐嬷嬷听到回报,脸色瞬间煞白,手里的茶盏「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千真万确!老奴绝不会看错!那丫头…那丫头之前还好好的,就是这两天病的!那水疱…跟之前西三所那些人一模一样!」管事嬷嬷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
徐嬷嬷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晕厥过去。痘疹!这要命的瘟神,怎么会进了慈宁宫?!宫门不是一直封锁着吗?!
「快!立刻把那个丫头隔离起来!她接触过的所有东西,全都烧掉!浆洗房所有人,都不准再随意走动!」徐嬷嬷强撑着发软的双腿,厉声下令,声音都变了调,「还有,立刻去查!她最近都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
命令被飞快地执行下去。那个可怜的小宫女被粗暴地拖去了后院一间废弃的柴房关了起来,任其自生自灭。浆洗房也被暂时封锁。
但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比病毒更快地蔓延开来。
所有宫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人人自危。尤其是浆洗房的那些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仿佛自己下一秒也会身上长满可怕的水疱。
徐嬷嬷焦头烂额,一方面严密封锁消息,绝不能让太后知道(太后如今的精神状态再也受不得任何刺激),一方面加紧排查源头。
然而,还没等她们查出个所以然,第二天,第三天…又接连出现了新的病例!
小厨房的一个烧火丫头、一个负责打扫后苑的小太监…也相继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发热、红疹、水疱!
恐慌彻底压不住了!
「瘟神进宫了!瘟神进宫了!」不知是哪个绝望的太监先喊出了这一句,瞬间击垮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慈宁宫彻底乱了套。
没有人再有心思干活,每个人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身边的人,仿佛对方就是传播瘟疫的瘟神。稍微有点咳嗽或者脸色不好,就会引来周围人惊恐的躲避和检举。
徐嬷嬷试图弹压,但根本无济于事。她自己也是心惊肉跳,日夜戴着厚厚的面巾,命令所有宫人不得靠近正殿,生怕将病气过给太后。
但太后还是知道了。
如此大的动静,怎么可能完全瞒住。当一个伺候汤药的宫女因为过度紧张失手打碎了药碗,被拖出去时忍不住哭喊出「痘疹」两个字时,内殿的太后听得一清二楚。
「痘…痘疹?!」太后吕氏猛地从榻上坐起,眼睛瞪得滚圆,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锦被,声音尖利得几乎撕破喉咙,「宫里怎么会有痘疹?!谁?谁染上了?!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你们把晦气带进来的?!」
她状若疯癫,抓起手边的玉枕就朝着跪地发抖的宫人们砸去!
「滚!都滚出去!不准靠近哀家!徐嬷嬷!徐嬷嬷!」
徐嬷嬷连滚爬爬地进来,脸色比鬼还难看。
「娘娘!娘娘息怒!已经…已经把人隔离了,老奴正在严查…」
「查?!查有什么用?!痘疹!那是痘疹啊!」太后痛哭流涕,脸上充满了对毁容和死亡的极致恐惧,「哀家不要长一脸麻子!哀家不要死!是谁?是谁要害哀家?!是不是惠妃!是不是她阴魂不散,派瘟神来收哀家了?!啊——!」
她再次陷入了癫狂的恐惧之中,比上一次见到缠枝莲更加失控。
整个慈宁宫,彻底陷入了一片绝望的混乱和末日般的恐惧之中。
而此刻,冷焰正安静地待在下房拥挤的通铺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哭喊和呵斥声,面无表情地缝补着一件旧衣。
很好。
火,已经烧起来了。
接下来,就该轮到那位“孝子”,胤朝的摄政王,来亲自体会一下,这来自亲生母亲宫苑的“礼物”,是何等滋味了。
她轻轻咬断线头,将针别回针线包。
窗外,雪还在下,将这座皇城点缀得一片洁白,仿佛能掩盖所有肮脏与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