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西南角的御药房大院,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种各种药材混合在一起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
时近正午,偌大的院子里却比平日更加安静些。捣药声、煎药声似乎都刻意压低了几分,往来行走的药吏、医徒们也都面色紧绷,交换眼神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原因无他,摄政王麾下的龙骧卫,在一个时辰前突然包围了这里。
没有如狼似虎的冲入搜查,只是沉默地守在各大出入口,许进不许出。一种无形的、高压的震慑,让所有身处其中的人都感到窒息。
药房深处,一排排顶天立地的药柜如同沉默的巨人,散发着陈年木料和积淀药香混合的气息。
冷焰——此刻的身份是御药房里一个负责晾晒草药、清洗器皿的粗使宫婢“小言”,正低着头,用一柄小刷子,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一个紫铜药碾子里的残渣。
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迟缓,微微佝偻着背,脸上带着这个阶层宫人特有的、那种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和怯懦。粗糙的灰色宫装穿在她身上略显宽大,更衬得她身形单薄。
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在这御药房里,像她这样的低等杂役有数十个,如同背景板一样,无声无息地干着最脏最累的活计。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睫下,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借着整理药材、擦拭器具的每一个微小动作,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那些龙骧卫的分布、带队军官的神情、药房几位主事太医强作镇定却难掩焦虑的交谈……
她的心跳平稳,呼吸均匀,仿佛周遭令人窒息的压力与她毫无关系。
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那冰冷坚硬的瓷片紧贴着小臂的肌肤,提醒着她此刻身处何等的险境。
昨夜果断撤离西市杂货铺后,她便通过“影叔”早已打通的一条极其隐秘的路线,利用运送潲水粪桶的污秽车辆做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座皇城最不可能、也最容易被忽略的角落——御药房。
正如她所料,萧绝的注意力完全被西市那些“疑冢”和城中的药材铺吸引了过去。他绝不会想到,他掘地三尺想要找的人,就藏在他眼皮子底下,藏在这座每日为皇宫提供无数汤药、与他近在咫尺的御药房里!
灯下黑。这才是极致。
这里气味混杂,人员流动复杂,每日进出药材无数,轻易便能掩盖她身上可能残留的任何药味。更重要的是,这里能接触到皇宫最核心的用药信息——包括萧绝的,以及……那位太后的。
「听说了吗?龙骧卫守在外面,是因为王爷怀疑有北狄细作混进咱们药房,偷了什么珍贵的毒药材呢!」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八卦兴奋。
冷焰手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又立刻恢复如常。是和她同屋的小宫女,正在分拣一批新送来的甘草。
「嘘!小声点!不要命啦!」另一个年长些的宫女紧张地拉扯她的衣袖,压低声音斥道,「什么细作不细作的,也是你能瞎说的?好好干你的活!当心祸从口出!」
「我这不是好奇嘛……」小宫女嘟囔着,似乎有些不服,但声音还是低了下去,「你看张管事和李太医他们,脸都吓白了,刚才还被龙骧卫的大人叫去问话了呢……」
「那是上头老爷们的事,咱们这些做粗活的,少打听,少议论,才能活得长久!」年长宫女告诫道,手下分拣的动作加快了几分,显然也想赶紧干完离开这是非之地。
冷焰默默听着,头垂得更低,仿佛对她们的对话毫无兴趣,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那个难刷的药碾子上。
然而,她的心中却冷笑连连。
萧绝的动作果然快。已经查到御药房了么?可惜,他找的方向错了。她需要的那些特殊药材,根本不需要从御药房“偷”。“影叔”经营多年的黑市渠道,远比这里更隐蔽、更安全。
龙骧卫的出现,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印证了她的某个猜测。
她放缓了手中的动作,微微侧耳,似乎在费力地刮掉碾槽底部一块顽固的污渍,实则将不远处两位太医的低语尽数收入耳中。
「……王院判刚被慈宁宫的人急匆匆叫走了,脸色很不好看……」
「啧,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娘娘凤体又不安了?」
「谁知道呢……但愿别出什么大乱子才好。王爷这边还在查药呢,万一冲撞了……」
慈宁宫……太后……
冷焰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看来,她昨夜通过特殊渠道送入慈宁宫的那份“薄礼”,已经开始发酵了。那位深居简出、惜命无比的太后娘娘,此刻怕是正惊怒交加,如坐针毡吧?
而她故意让“影叔”放给勃尔金的那份关于萧绝正在暗中清查其势力的“消息”,此刻想必也已产生了效果。那头贪婪又多疑的北狄贪狼,绝不会毫无反应。
水,已经搅浑了。
而她这条藏在最深处的鱼,是时候,再轻轻拨动一下水草了。
她慢慢直起身,揉了揉似乎因为久蹲而酸痛的腰,脸上露出疲惫的神情。她端着那个终于刷洗干净的铜药碾,脚步蹒跚地朝着清洗水缸的方向走去。
在经过一排散发着辛辣气味的药柜时,她的脚步似乎被地上不平整的青砖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哎呀!」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手中的铜药碾脱手飞出!
哐当!啪嚓!
药碾先是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紧接着又撞翻了靠在墙边的一个竹筛,筛子里晾晒的某种黑色干枯草药顿时撒了一地!
这动静在原本就寂静压抑的药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守在门口的一名龙骧卫小头目立刻锐利地望过来,厉声喝道:「怎么回事?!毛毛躁躁的!」
负责管理杂役的张管事脸色煞白,连忙跑过来,先是狠狠瞪了冷焰一眼,然后忙不迭地向那小头目点头哈腰地赔罪:「军爷息怒!息怒!是新来的小宫婢笨手笨脚,没站稳!惊扰了军爷,小的一定严加管教!严加管教!」
他说着,转身就对冷焰低声斥骂:「作死的东西!还不快把东西捡起来!把这里收拾干净!回头再跟你算账!」
冷焰吓得浑身发抖,眼圈瞬间就红了,嗫嚅着连连道歉:「对、对不起张管事……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这就收拾,这就收拾……」她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拾撒落一地的药材和那个铜药碾,动作慌乱又笨拙,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那小头目皱着眉,厌恶地瞥了这边一眼,见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出了点无足轻重的小意外,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转回了头,不再关注。
张管事又赔了几个笑脸,见龙骧卫不再追究,这才松了口气,转而对着冷焰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赶紧收拾!收拾不完今天没饭吃!」说完,便赶紧走开,生怕再惹出什么事端。
冷焰唯唯诺诺地应着,低着头,快速地将洒落的黑色草药捧回竹筛里。她的动作看起来依旧慌乱,但在无人看到的角落,她的指尖极其迅速地从那堆草药中拈起了几根格外细长、颜色也略深一些的枯草,闪电般塞入了袖口的暗袋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般,慢慢地将剩余的草药收拾干净,又将铜药碾放回原处。
整个过程,她始终保持着那种惊魂未定、怯懦卑微的姿态。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更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粗使宫婢不小心打翻了一点无关紧要的药材。
只有冷焰自己知道,她刚刚到手的是什么——那是太后每日安神汤药中必不可少的一味佐使药材,“夜交藤”。而她袖中那几根略微不同的,则是经过特殊手法炮制、掺入了极微量“惑心散”的“夜交藤”。
“惑心散”,无色无味,单独使用并无毒性,甚至能助人安眠。但若与太后常年服用的另一种滋补药物中的成分相结合,日久天长,便会慢慢侵蚀心神,令人多梦惊悸,疑神疑鬼,最终精神日渐衰败。
这正是太后目前“症状”的完美催化剂,也是……嫁祸给某些人的绝佳工具。
她端着空了的竹筛,低着头,默默走向后院晾晒场,背影融入其他灰衣宫人之中,毫不起眼。
仿佛刚才那场意外,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而一场无声的毒影,已然潜入了这深宫的重重帷幔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