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萧绝亲率大军离京的烟尘尚未完全散去,定北侯府内的空气却并未因此松懈,反而因为两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而愈发凝滞。
「侯夫人,王爷忧心世子病情,特命下官二人,携这株三百年份的野山参前来,助世子固本培元,延寿续命。」太医院院判周太医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将手中那个比之前孙先生所见更为贵重的锦盒呈上。身旁跟着的是副手钱太医,一双眼睛则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似想从这弥漫着药味和悲戚的府邸中抠出些什么不寻常来。
侯夫人心中冷笑,果然来了。萧绝疑心未消,明着送参,暗地里派来两条嗅觉敏锐的猎犬。
她脸上瞬间堆起感激涕零又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忙在嬷嬷的搀扶下欲行大礼:「王爷隆恩!臣妇……臣妇代珩儿谢王爷厚赐!周太医、钱太医快快请起,折煞臣妇了。」她声音哽咽,恰到好处地用帕子压了压眼角,「只是……珩儿他福薄,至今仍昏迷不醒,只怕是浪费了王爷这般珍贵的药材……」
「夫人此言差矣。」周太医顺势起身,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宽慰笑容,「王爷厚爱,世子必有后福。下官二人略通岐黄,或可协助陈老先生,共同为世子斟酌方剂,以期世子早日康复。」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那「协助」二字,却透着非要亲自诊视不可的决心。
侯夫人面露难色,犹豫道:「这……陈老先生刚为珩儿施过针,吩咐需要绝对静养,不宜再受惊扰……二位太医一路辛苦,不如先至花厅用茶,稍事歇息……」
钱太医立刻接口,语气略显急切:「夫人,医者父母心,世子病情要紧。我等既是奉王命而来,自当尽心竭力,早一刻诊视,或能早一刻找到对症之法。想必陈老先生也能理解。」他刻意抬出王命,堵住侯夫人的推脱之辞。
侯夫人眼底闪过一丝寒芒,知道再强行阻拦只会徒增怀疑。她叹了口气,显得无奈又充满希冀:「既如此……那便有劳二位太医了。只是珩儿伤势骇人,气息微弱,还请二位……稍作心理准备。」她提前铺垫,语气沉痛。
「夫人放心,我等省得。」周太医颔首。
一行人心思各异地走向西院「世子」养病的暖阁。
越靠近暖阁,药味越发浓郁,还夹杂着一种伤病之人特有的沉闷气息。门口侍立的丫鬟个个低眉顺眼,面色沉重。
进入内室,只见床榻帷幔低垂,只隐约可见一个人形躺在其中,毫无声息。陈老先生正坐在床边小凳上,闭目凝神,似在回味方才的脉象,听到动静,他缓缓睁开眼,看到两位太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起身,微微拱手:「周院判,钱太医。」
「陈老。」周太医也拱手回礼,目光却已迫不及待地投向床榻,「听闻世子伤情危重,王爷特派我二人前来,与陈老一同会诊,群策群力。」
陈老先生面色平静,侧身让开:「王爷费心了。世子脉象确如游丝,邪毒内陷,甚是棘手。二位请。」
周太医也不客气,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床帐掀开一道缝隙。
只见「世子」赵珩面色蜡黄,双目紧闭,唇色发白干裂,露在锦被外的手腕缠着绷带,隐隐透出血迹。呼吸极其微弱,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一副元气大伤、命悬一线的模样。
钱太医也凑近看了看,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这伤势看起来,确实像是坠马导致的重伤内腑之象。
周太医坐下,伸出三指,轻轻搭在「世子」那细瘦冰凉、布满「淤青」(实为巧妙化妆所致)的手腕上。室内顿时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他的动作。
周太医凝神诊了许久,眉头越皱越紧。这脉象……沉细欲绝,时有时无,确是危候之兆。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脉象有些过于「标准」,标准得像医书上描述的那种元气耗竭之脉,反而缺少了点重伤之人应有的紊乱和挣扎感。(此为陈老先生以金针秘术暂时压制、模拟出的假死脉象,虽极高明,但终究难以完全骗过顶尖医者敏锐的直觉。)
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一只手,再次仔细品察。指尖下的脉搏依旧微弱得难以捕捉,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
侯夫人站在一旁,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面上却只能维持着悲恸与期待交织的表情。
陈老先生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钱太医有些耐不住性子,低声道:「周院判,如何?」
周太医缓缓收回手,沉吟道:「世子脉象沉细至极,阴阳俱虚,邪毒深伏……确是十分凶险。」他话虽如此,眼神却带着探究看向陈老先生,「陈老,不知世子除坠马震伤内腑外,可还有其它症状?例如……是否有中毒迹象?或是旧疾被引发?」
他仍在试探,怀疑这重伤背后是否有「冷焰」那种阴寒之毒的影子。
陈老先生缓缓摇头,语气肯定:「老夫仔细查验过,世子伤势虽重,却乃纯粹外力所致,并无中毒之象。至于旧疾……世子年少,身体素来强健,并无沉疴旧恙。」
「哦?」周太医目光闪烁,似乎不太甘心,「那这邪毒内陷之说……」
「乃重伤导致气血逆乱,脏腑功能衰竭,自身代谢废物郁积成毒,非外感之毒。」陈老先生解释道,术语严谨,无懈可击。
周太医一时语塞。他确实没诊出外毒之象。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这定北侯世子真的只是倒霉催的坠马快要摔死了?
「王爷赐下的老参乃大补元气之圣药,或可一试。」周太医最终说道,决定再从用药反应上观察。若真是垂危之人,用了猛药,必有反应。
侯夫人连忙道:「方才陈老先生已用府中旧参为珩儿吊命,如今王爷赐下宝参,正好接续上。嬷嬷,快去,将参交给陈老先生的助手,立刻煎汤来!」
「是!」嬷嬷应声,接过锦盒,快步走出。她并未去厨房,而是拐入一旁厢房,陈老先生的助手早已等候在此,迅速取出参须开始操作——但这参汤,绝不会真的喂给里面那位「世子」。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的等待。
周太医和钱太医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不确定。情况似乎并无破绽,但那种微妙的直觉却挥之不去。
床上的「冷焰」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陈老先生的针法虽能模拟假象,却也极大地压抑了她的生机,让她处于一种类似龟息的窒息感中,意识被困在黑暗里,身体对外界的感知变得模糊却并未完全消失。她能隐约听到周围的对话,感受到手腕上那陌生的、带着探究意味的触诊,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她必须全力控制住自己的每一丝肌肉,连最本能的呼吸反射都要抑制,绝不能流露出任何清醒的迹象。
时间一点点过去。
「参汤」终于被端了进来,热气腾腾,药味浓郁。
陈老先生亲自接过,坐在床边,用银勺小心翼翼地将汤药吹温,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喂入「世子」口中。
大部分参汤其实都沿着嘴角流了出来,被守在旁边的丫鬟用软巾及时擦去。只有极少部分似乎被喂了进去。
周太医和钱太医紧紧盯着「世子」的反应。
然而,一碗参汤喂完,「世子」依旧毫无反应,面色蜡黄,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仿佛那珍贵的参汤只是浇灌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周太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反应……未免太死寂了。即便是垂死之人,用了这等猛药,也该有点细微的反应才对。
侯夫人适时地发出低低的啜泣声,绝望道:「没用的……什么都没用了……珩儿他……怕是撑不过今日了……」
就在这时,床上的「世子」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濒死之人倒气般的「嗬嗬」声,随即头一歪,嘴角溢出一缕暗色的血丝(提前含在口中的药汁),那微弱的呼吸……似乎彻底停止了!
「珩儿!」侯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猛地扑到床边,浑身颤抖,「我的儿啊!你就这么走了吗?你让为娘怎么活啊!」
陈老先生立刻伸手探向「世子」的颈侧,随即面色「沉痛」地摇了摇头,对两位太医道:「脉息……停了。」
周太医和钱太医脸色同时一变!立刻上前亲自查验。
颈动脉搏动消失,呼吸停止,瞳孔虽未完全散大,但对光反射已极其微弱(金针作用下)!
真的……死了?
钱太医还有些不信邪,又抓起手腕试图号脉,指尖下却是一片死寂,再无任何跳动。
两人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愕和一丝……释然?人死了,虽然没能查出什么,但至少回去可以交差——世子伤重不治,侯府并无异常。
侯夫人的哭声悲恸欲绝,几乎晕厥过去,被嬷嬷和丫鬟们慌忙扶住。
周太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夫人节哀……世子……薨了。王爷那边,下官会如实回禀。还请夫人……保重凤体。」人已死,再留无益。
侯夫人哭得说不出话,只是无力地摆手。
周太医和钱太医躬身行了一礼,退出了这间被巨大悲伤笼罩的房间。
离开侯府,坐上马车,钱太医才低声道:「周院判,您看这事……」
周太医眯着眼,沉吟道:「脉象体征,确似伤重而亡。只是……总觉得有些太过凑巧。」他行医多年,直觉仍在报警。
「但那陈老的医术和名声……他下的诊断,应该无误吧?而且人确实没气没脉了。」钱太医道。
「或许吧。」周太医吐出一口浊气,「也许是本官多虑了。速回王府,将此事禀报孙先生,如何决断,由上面定夺吧。」他决定不再纠结,反正责任不在他。
侯府内,确认两位太医的马车远去后,暖阁内的气氛瞬间一变。
「快!」陈老先生低喝一声,动作迅疾如风,迅速取出金针,刺入冷焰周身几处大穴!
侯夫人也止住了哭声,紧张地看向床上。
只见冷焰那原本「死寂」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吸气声,蜡黄的脸色迅速褪去,重新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大量冷汗,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弱地睁开了眼睛,眼神涣散,充满了濒死的痛苦和挣扎。
陈老先生快速起针,又喂她服下一颗护住心脉的药丸,才松了口气,对侯夫人道:「夫人,暂时无碍了。但此法凶险万分,不可再用!这位姑娘身体已至极点,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侯夫人看着冷焰那痛苦的模样,心中亦是后怕,郑重道:「多谢老先生再次救命之恩!绝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她明白,周太医虽然暂时被瞒过,但疑心未必尽去。萧绝的人很可能还在暗中监视侯府。世子「夭折」之后,接下来该如何将冷焰这颗「炸弹」安全送出去,才是真正的难题。
按照最初与冷焰商议的计划,假死脱身的关键一步,就在「出殡」之上。
「嬷嬷,」侯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按之前商定的计划准备。记住,要快,要准,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是!夫人!」嬷嬷眼中也燃起坚毅的光芒,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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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
孙先生听完周太医和钱太医的回报,眉头紧锁。
「确定死了?」他追问一句。
「下官二人亲自查验,脉息已绝,呼吸已停,确已薨逝。」周太医肯定道,「侯夫人悲痛过度,已晕厥数次。」
孙先生手指敲着桌面,沉吟不语。世子死了,这条线似乎就断了。难道王爷的怀疑真的是错的?冷焰并未与定北侯府勾结?或者,侯府并未参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