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的书房一夜未熄灯。
天色未明,窗外是压抑的铅灰色。空气中弥漫着未曾散尽的淡淡血腥味和一种剑拔弩张的紧绷感,压得所有经过书房附近的下人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里面那头濒临疯狂的困兽。
萧绝一夜未眠。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只是衣襟上暗沉的血渍并未处理,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他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胤朝疆域图前,目光死死钉在北疆那一片被朱笔狠狠划破、标注着“雁回”、“云霞”、“落鹰”三个刺眼红叉的区域。
他的背影挺直,甚至比以往更加僵硬,仿佛一尊硬生生钉在地上的雕塑,只有偶尔极其细微的、不受控制的指尖颤抖,泄露了那平静表象下翻涌的滔天巨浪。
「王爷,」首席幕僚孙先生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沙哑,他同样一夜未睡,眼窝深陷,「各路将领已在外厅候着,户部、兵部的堂官也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萧绝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却让孙先生脊背莫名一寒。
「只是……李尚书他……称病告假,未曾前来。」孙先生说完,立刻低下头。
「称病?」萧绝缓缓转过身,眼底是彻夜未眠的血丝和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平静,「是得了怕上战场的软脚病,还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想着另寻高就了?」
孙先生不敢接话。李尚书是朝中老臣,门生故旧众多,在此刻称病,其意味不言自明——北疆惨败,王爷威信受损,有些人开始动别的心思了。
萧绝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残酷:「无妨。少了张屠户,难道就得吃带毛猪?他既然病了,那尚书的位置,就让能者居之。去,告诉外面等着的那几位侍郎,谁能在今日之内,给本王筹措齐第一批开拔的粮草军械,这户部尚书的椅子,本王就赏他坐坐。」
孙先生心中一凛,这是要当场夺权,用官位逼着!属下这就去传话!」
「还有,」萧绝叫住他,目光扫过地上还未清理干净的瓷器碎片,「把这里收拾干净。另外,给本王取帅服和盔甲来。」
孙先生一愣:「王爷您是要……」
「本王要亲自去北疆,会会兀术那条疯狗。」萧绝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日天气尚可,「顺便,看看是谁的骨头更硬。」
孙先生大惊失色:「王爷!万万不可!北疆如今局势糜烂,叛军兵锋正盛,您乃国之柱石,万金之躯,岂可亲临险地?朝中还需您坐镇啊!」
「坐镇?」萧绝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暴戾,「坐镇到让一个女人把本王的布防图偷去献给敌酋?坐镇到三座边城沦陷,守将殉国,百姓被屠?孙先生,你觉得这胤朝如今,还有比本王亲赴前线更能‘稳定军心’的事吗?」
他这话字字如刀,既是剐自己的心,也是剐所有在场听到的人的心。
孙先生顿时哑口无言,冷汗涔涔而下。
「不必多言。」萧绝挥手,不容置疑,「去准备。点将台,本王要一个时辰后,看到所有该到的人。」
「……是!」孙先生知道再无转圜余地,躬身退下,脚步匆忙。
一个时辰后,京城西郊大营,点将台下。
黑压压的将士披甲执锐,列队肃立,鸦雀无声。只是那沉默中,不再是以往对摄政王纯粹的敬畏,而是掺杂了刚从北疆惨败消息中滋生出的惶恐、不安,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质疑。
高台之上,萧绝已然换上了一身玄色铁甲,猩红的披风在凛冽的晨风中猎作响。他按剑而立,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凤眸中的血色似乎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兵部、户部的官员,以及留守京师的各级将领分列台下两侧,个个神色凝重,大气不敢出。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萧绝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众将,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扫过他们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惧。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就在昨日此时,兀术,北狄那条丧家之犬,用着从本王书房里偷出去的最新布防图,踏破了我雁回、云霞、落鹰三城!」
他没有提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将士的心上。
「王屹将军,镇守雁回二十年,头颅被砍下,挂在了叛军的旗杆上!」
「云霞城破,满城老幼妇孺,未能及时撤离者,尽遭屠戮!血流成河!」
「落鹰堡守军三百人,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无一人投降,全军覆没!」
他每说一句,台下将士的脸色就白一分,一些年轻士兵的身体甚至开始微微颤抖,眼中流露出恐惧。
而那些将领,则个个面色铁青,拳头紧握,耻辱和愤怒灼烧着他们的心肺。
萧绝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话音陡然一转,变得极其尖锐而刻薄:
「你们怕了?」
「看看你们的样子!像一群被吓破了胆的鹌鹑!」
「就因为输了一阵?就因为死了几个人?就因为敌人拿着我们的图,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甲叶铿锵作响,声音骤然拔高,如同炸雷般劈向全场:
「可你们他娘的给老子记住!你们是胤朝的军人!你们的身后,是你们的父母妻儿!是你们的田宅祖坟!是这胤朝的万里江山!」
「敌人拿着我们的图,打到了我们的家门口,屠杀了我们的同胞!现在,你们告诉我,该怎么办?!」
台下死寂一片,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说话!」萧绝暴喝,「都哑巴了吗?!平日里争功请赏、吹嘘能耐的劲儿呢?!被北狄人的马刀吓没了吗?!」
「报仇!!」终于,一名年轻的血气方刚的副将忍不住,赤红着眼睛嘶声吼道!
「杀光他们!!」
「夺回城池!!」
有了人带头,越来越多的士兵被点燃了血性,跟着怒吼起来,声浪逐渐汇聚,如同沉闷的雷声在营地上空滚动。
萧绝看着台下开始沸腾的人群,眼中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冰冷的算计和推动。
他要的就是这股被耻辱和愤怒催生出的血气!这股能暂时压下恐惧、变成杀戮机器的血气!
「好!」他等到声浪稍歇,猛地一挥手,「还算有点军人的骨气!」
「但是!」他话锋再次一转,声音变得更加冷酷,「光有血气,不够!兀术那条疯狗,能精准地找到那条废弃多年的古道,能拿着我们的布防图如入无人之境,靠的不是运气!」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台下每一位将领的脸:
「是我们当中,出了内鬼!出了蠢材!出了连自家门户都看不住的废物!」
这话如同冰水泼下,让刚刚沸腾起来的士气为之一窒。所有将领的心都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回避着萧绝的目光。
「王屹将军殉国,是他尽忠职守!但他驻守雁回二十年,对周边地形了如指掌,为何会被一支大军从那条几乎无人知晓的险道摸到眼皮子底下,却毫无察觉?!是他的哨探都死绝了吗?!」
「云霞守将是谁的部下?城防为何如此不堪一击?屠城之时,他的骑兵在哪?!他的援军在哪?!」
「还有落鹰堡!三百人!面对数万敌军,死战不退是英勇!但为何没有提前预警?为何没有后方支援?让他们像三百颗石子一样投进去,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就没了?!」
萧绝的质问一声比一声凌厉,一句比一句诛心!他根本不是在总结教训,而是在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失败的责任和耻辱,狠狠地、公开地砸在每一个相关将领的头上!
「本王这些年,给你们粮草,给你们军械,给你们升官进爵的机会!结果呢?」他猛地一脚踹翻点将台上摆放令箭的桌案,木屑纷飞,令箭滚落一地!
「结果就是养出了你们这群废物!蠢材!连自家的院墙都看不住的看门狗!」
他状若癫狂,指着台下那些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的将领破口大骂:
「北狄人拿着你们的布防图,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一样,捅穿了你们的防线!砍下了你们同袍的脑袋!屠光了你们治下的百姓!」
「你们还有脸站在这里?还有脸穿着这身军服?!」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极致的羞辱,如同鞭子般抽打在每一个将领的脸上、心上。有人屈辱地低下头,有人不甘地握紧拳头,有人眼中甚至闪动了泪光,但无人敢反驳一句。
因为萧绝骂的是事实!是他们无法辩驳的惨败!
而萧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把战败的所有责任都推出去,要把自己决策失误、疏于防范(尤其是让冷焰钻了空子)的过错,用这种方式模糊掉,转嫁成全体将领的无能和愚蠢!他要重新用恐惧和权威,将这支刚刚遭受重创、人心浮动的军队,强行拧合起来,变成他复仇的刀!
「王爷息怒!」一名老将终于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是末将等无能!辜负王爷重托!请王爷治罪!」
有了人带头,其他将领也纷纷跪倒一片,请罪之声此起彼伏。
萧绝冷冷地看着他们,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怒气未消。
但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需要的是替罪羊和出气筒,而不是真的把所有这些将领都逼反。
「治罪?」他冷笑一声,「现在治你们的罪,谁去给本王把丢掉的城池抢回来?谁去把兀术那条疯狗的脑袋砍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暴戾,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们的罪,先给本王记着!本王要你们用北狄人的血,用一场彻彻底底的大胜,来洗刷今天的耻辱!来赎罪!」
「抬起头来!」
众将依言抬头,脸上混杂着恐惧、屈辱和一丝被逼迫出来的凶悍。
萧绝的目光扫过他们,开始点名:
「张韬!」
「末将在!」一名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刀疤的将领猛地应声。
「本王命你为前锋大将,率三万铁骑,即刻开拔!星夜兼程,直扑雍凉!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像一颗钉子一样,给本王死死钉在雍凉城外!兀术若敢攻城,就给本王狠狠地打!就算打到最后一人,也不准后退半步!」
「末将遵命!誓死守住雍凉!」张韬吼声如雷。
「周奕!」
「末将在!」另一员神色沉稳的将领出列。
「本王命你为左路军统帅,率五万人,沿河西进,切断兀术大军与北狄老巢之间的联络,给本王抄了他的后路!一粒粮食也不准运过去!」
「得令!」
「赵猛!」
「末将在!」一个嗓门洪亮的壮汉出列。
「右路军五万归你!给本王从侧翼骚扰,断其粮道,袭其营寨,我要兀术寝食难安!」
「王爷放心!末将定然搅得他鸡犬不宁!」
一道道命令清晰地下达,一个个将领领命而去。萧绝的思维依旧缜密冷酷,仿佛昨日的吐血暴怒只是一场幻影。他迅速重新部署了兵力,试图挽回败局。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位中年文官身上——兵部侍郎,刘文正。
「刘侍郎。」
「下官在。」刘文正心中一紧,连忙上前。李尚书称病,他现在是兵部实际的主事人。
「本王离京期间,京?防务,由你暂代统筹。一应军情急报,直接送往北疆大营。若有延误……」萧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你知道后果。」
刘文正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深知这既是机遇,更是巨大的危险,连忙躬身:「下官必定竭尽全力,不负王爷重托!」
「最好如此。」萧绝淡淡一句,不再看他。
点将完毕,众将领命而去,迅速集结部队,整个大营如同一个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轰然运转起来。
萧绝独自站在点将台上,望着下方烟尘滚滚、人马嘶鸣的景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冰冷的甲胄之下,那颗因为急怒攻心和阴毒反噬而隐隐作痛的心脏,还在怎样地剧烈跳动。
还有那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理智的念头——那个女人,到底藏在哪儿?
他几乎可以肯定,她就在京城。甚至可能就在某个他意想不到的、离他很近的地方。
这种失控的、被窥视的感觉,比北狄十万大军压境,更让他焦躁暴怒。
「王爷,」孙先生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低声道,「搜捕……还在继续,但目前……尚无重大进展。您看是否要调整策略?或者……悬赏?」
萧绝眼中寒光一闪:「悬赏?告诉所有人,本王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现在要靠着悬赏才能把她找出来?」
孙先生立刻低头:「属下失言!」
萧绝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她受了重伤,必然需要医治。给本王盯死京城内外所有药铺、医馆、乃至走方郎中!尤其是擅长治疗刀剑外伤和疑难杂症的!但凡有可疑者,或大量购买金疮药、参茸等物的,一律给本王抓起来严加审问!」
「是!」孙先生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个思路。
「还有,」萧绝补充道,声音压低,带着一丝阴鸷,「给本王查定北侯府。」
孙先生猛地一愣:「定北侯府?王爷是怀疑……?可世子重伤垂危,侯夫人悲痛欲绝,似乎并无异常……」他想起昨日在侯府见到的情形。
「本王不想听‘似乎’。」萧绝冷冷打断他,「查。暗中查。看看他们府上最近有没有请过外面的大夫,有没有偷偷购置什么特别的药材,有没有生面孔进出。记住,要绝对隐秘,若是打草惊蛇……」
他没有说下去,但孙先生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分量和风险。
定北侯虽远在边关,但在军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若无确凿证据动了他的家眷,后果不堪设想。
「属下明白!定会做得滴水不漏!」孙先生郑重道。
萧绝挥了挥手,孙先生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