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医官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萧绝的书房,仿佛身后有厉鬼索命。直到冲出王府很远,来到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依旧脸色惨白,心跳如擂鼓,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衣,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摄政王的威压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几乎将他的肝胆吓破。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当时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此刻已然是一具躺在乱葬岗的尸体。
他不敢再去想那位被困在废院里的王妃,不敢去想她那看似无意却总能切中要害的“建议”。他现在只想保住自己的脑袋和全家老小的性命。
于是,接下来几天,孙医官再去废院送药请脉时,变得异常沉默和谨慎。他几乎不敢抬头看冷焰的眼睛,例行公事般地诊脉、留下药物,便匆匆告辞,绝不多停留一刻,更不再提及任何关于时疫或药方的话题。他甚至刻意减少了去的次数,能推则推。
冷焰立刻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她心中了然,定是萧绝敲打甚至警告了孙医官。这条刚刚打通、尚未完全稳固的线,眼看就要断了。
但她并不慌乱。孙医官的恐惧在她意料之中。萧绝的多疑和狠戾,本就是最好的催化剂。孙医官越是害怕,在某些时候,反而越好利用。
她需要再添一把火。
这一次,她不再通过言语暗示,而是在孙医官再次来请脉时,故意将一方素净的绢帕“不小心”掉落在地。孙医官下意识地弯腰帮她拾起。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瞥见绢帕的一角,用极细的墨线,绣着一个极其精巧别致的图案——那并非寻常的花鸟,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形态奇异的草药,旁边还有一个极小的、代表剂量的古篆符号。
孙医官的手猛地一抖,绢帕差点再次脱手。他猛地抬头,看向冷焰。
冷焰却只是若无其事地接过绢帕,轻声说了句“多谢”,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骤变的脸色和震惊的眼神。她甚至微微侧过身,轻轻咳嗽了两声,眉宇间带着一丝病弱的疲惫。
然而,孙医官的内心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个图案!那个草药!他认得!那是只在几近失传的古老医典中才有记载的“七星胆”,其性极寒,对清热解毒有奇效,但因毒性猛烈,用法用量极其苛刻,早已无人敢用。而旁边那个剂量符号,更是匪夷所思,与他近日苦思冥想改良方剂时的一个模糊念头,不谋而合!
她……她怎么可能知道?!这绝不可能是一个深宫妇人能接触到的东西!
难道她……她真的……
一个荒谬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疯狂地在他脑中滋生——这位王妃,莫非是什么隐世的医道圣手?或者得了什么奇异的传承?
联想到她之前几次精准的点拨,以及那改良后效果卓着的方剂……孙医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面对摄政王的怒火时更加恐惧,却也更加强烈的……好奇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吸引力!
对于一个毕生钻研医术、却困于太医署条条框框不得寸进的老医官来说,这种超越他认知的、神秘的医术知识的诱惑,是致命的。
他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废院,回到家中,一夜未眠。脑子里反复回想着那个图案、那个符号,以及冷焰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深不见底的眼睛。
恐惧和求知欲在他心中激烈地搏斗。
最终,对医术近乎本能的追求,以及一种“若得此助,或可青史留名”的狂热念头,极其艰难地压过了对摄政王的恐惧。
第二天,他再次来到废院时,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依旧谨慎,依旧警惕四周,但看向冷焰的目光里,却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敬畏、探究和孤注一掷的狂热。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但在留下药物时,手指极其快速地将一个揉得极小的纸团塞进了药包的最深处。
冷焰心如明镜。
回到屋内,她取出纸团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匆匆写就的小字:「王爷疑,暂停。然疫病有新变,热退而咳不止,痰中带血,数人亡。求教。」
鱼儿,不仅回来了,还咬得更紧了。甚至带来了新的、更棘手的问题。
冷焰目光沉静。疫病果然发生了变异,进入了更危险的阶段。这既是挑战,也是更大的机会。
她需要给出下一步的指引,但要更隐蔽,更不着痕迹。
她没有立刻回复。而是等到下一次孙医官来时,在交谈中,似是而非地提及:「本宫昨夜读杂书,见古时有大疫,亦见热退咳血之症,谓之‘热毒壅肺’,邪入血分。提及需用极苦寒之品,佐以活血化瘀之药,或有一线生机。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看着吓人。」
她的话语模糊,没有指明任何具体药材,更像是在闲聊趣闻。
但孙医官的眼睛却瞬间亮了!苦寒!活血化瘀!这恰恰印证了他的一些模糊想法,并为他指明了方向!
「多谢王妃提点!」他几乎是压抑着激动说出这句话,随即立刻意识到失言,连忙低下头,匆匆离去。
此后数日,靠着这种极其隐晦的、看似闲聊实则传递关键信息的方式,冷焰远程指挥着孙医官,调整着针对疫病新阶段的方剂。效果虽然缓慢,但确实再次阻止了情况的进一步恶化。
孙医官对冷焰已是奉若神明,言听计从。
然而,这一切,真的能完全瞒过萧绝吗?
书房内,萧绝听着影卫的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孙杞近日情绪似有反常,时而惶恐,时而兴奋。其改良之新方,虽有效果,但用药思路与以往大相径庭,颇为激进大胆。废院那边,王妃一切如常,静养读书,与孙医官交谈仅限于病情调理和闲谈杂书,未发现直接传递信息之证据。」
「交谈?闲谈?」萧绝冷笑一声,手指用力,几乎将手中的紫檀毛笔捏断,「一个久病的王妃,和一个太医署的医官,哪来那么多杂书可聊?嗯?」
影卫低头不敢言语。
「孙杞……新方……」萧绝眼中寒光闪烁,「去查!给本王彻查孙杞近日都接触过哪些人,看过哪些书!还有太医署近期的所有药材出入记录,特别是那些性味苦寒、活血化瘀之药!一丝一毫的异常,都给本王报上来!」
「是!」
萧绝的疑心已经达到了顶点。他虽然抓不到冷焰直接参与的证据,但孙医官的异常和药方的突变,绝对和她脱不了干系!
这个女人,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潜伏在暗处,一次次地挑战他的底线,甚至可能正在利用这场该死的时疫,筹划着什么!
他绝不能让她再继续下去!
但直接动手,没有确凿证据,终究落人口实。
他需要一个新的、完全由他掌控的棋子,插入到冷焰和孙医官之间,或者,直接取代孙医官。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通报声:「王爷,太医署院判周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萧绝收敛起外放的杀气,恢复了冷峻的模样。
太医署院判周大人躬身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喜色和如释重负:「启禀王爷,京郊时疫已基本控制住,新增病患大幅减少,多名重症者病情好转,实乃天佑王爷,天佑我大胤!」
萧绝面无表情:「哦?看来周大人和太医署诸位,功不可没。」
周院判连忙道:「下官不敢居功,全赖王爷洪福齐天,调度有方。署内上下,特别是孙杞等几位医官,确是尽心竭力,改良方剂,方有今日之效。」
他特意提到孙杞,既有为其表功之意,也暗含了试探——孙杞近日风头太盛,几乎盖过了他们这些院判,他心中亦是不安。
萧绝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心中冷笑,面上却淡淡道:「有功自然当赏。特别是孙医官,听闻他此次表现尤为突出?」
周院判小心答道:「是,孙医官此次确实提出了不少独到见解,用药虽略显大胆,但成效显着。」
「既如此,」萧绝手指轻敲桌面,看似随意地说道,「本王近日颇觉疲惫,听闻孙医官善于调理?便让他即日起,专职负责本王日常的平安脉吧。京郊事务,便交由其他太医负责。也好让他专心为本王调理,免得过度劳累。」
周院判闻言一愣,随即心中大喜!王爷这明着是提拔赏识孙杞,实则是将他调离时疫核心事务,削其权柄,更是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盯着!这正合他意!
「王爷英明!孙医官得王爷如此看重,必当竭尽全力,效忠王爷!」周院判连忙躬身应下。
「下去吧。」萧绝挥挥手。
「是,下官告退。」
周院判退下后,萧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孙杞,这颗棋子,他要握在自己手里了。倒要看看,离开了京郊疫区,离开了那些可以动手脚的数据和病人,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而冷焰那边,突然断了孙杞这条线,她又能如何?
命令很快下达。
孙医官接到调令时,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当场僵在原地,面无人色。
专职负责王爷的平安脉?这看似是天大的恩宠和提拔,但他却只感到无边的恐惧!王爷这是要把他放在身边监视!彻底切断他和外界、尤其是和废院的联系!
他完了!他彻底完了!没有了王妃的暗中指点,他哪里能应付得了王爷?迟早会露出马脚!而且,王爷的身体……
想到某种可能,孙医官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但他不敢有丝毫违逆,只能战战兢兢地领旨谢恩,从此每日准时到萧绝书房外候着,为其请脉,开一些太平方子,如履薄冰,度日如年。
废院里,冷焰很快从前来送药的新医官口中,得知了孙医官“高升”的消息。
她站在窗前,看着院外依旧森严的守卫,神色平静无波。
萧绝的反应,比她预想的更快,也更狠。直接釜底抽薪,断了她目前唯一的信息渠道。
但她并没有感到意外或焦虑。这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甚至可以说,是她暗中推动的结果。
孙医官的作用,已经基本完成。他成功地引起了萧绝对太医署的注意,也为自己下一步的行动,铺平了道路。
现在,舞台已经搭好,该她亲自上场了。
她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能够合理、频繁接触到了太医署、甚至接触到萧绝本人健康状况的身份。
还有什么比一个医术高超、背景清白的民间医女,更合适的呢?
时疫虽控,但太医署经过此番折腾,人手折损不少,且声誉受损。无论是为了弥补人手不足,还是为了做样子给天下人看,招募一些有本事的民间医者入署帮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这对她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但如何让这个“民间医女”合理出现,并顺利进入太医署,还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萧绝暂时放下疑心、甚至主动引入“外力”的契机。
这个契机,很快来了。
萧绝虽然身体强健,但常年忙于政务,殚精竭虑,又性情暴戾易怒,其实内里早有隐患。只是他向来强势,不轻易表露,更厌恶被太医署那群老头子围着唠叨。
近日因时疫和冷焰之事,他心火更旺,夜不能寐。这日夜里批阅奏折时,竟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眼前发黑,险些晕厥过去。
虽只是片刻之事,很快恢复,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随即便是滔天的怒火!
他立刻秘密召来了如今专职为他请脉的孙医官。
孙医官吓得魂飞魄散,抖着手诊了半天的脉,却只觉得脉象弦紧,肝火亢盛,心脾两虚,乃是操劳过度、思虑过甚之症,与他平日所知并无太大不同,根本解释不了那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和晕眩。
「王爷…王爷乃忧劳成疾,肝阳上亢,导致…导致一时气血不足…」孙医官跪在地上,汗如雨下,只能绞尽脑汁地用些套话搪塞,「需…需静心休养,平肝潜阳,补益心脾…」
「废物!」萧绝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额角青筋暴起,「本王要听的是这些?本王问你,为何会突然头痛欲裂?为何会眼前发黑?!」
「下官…下官愚钝…」孙医官磕头如捣蒜,面如死灰。他确实诊不出更特别的异常。
「滚!」萧绝暴怒地将他轰了出去。
看着孙医官连滚爬逃走的背影,萧绝心中的怀疑和暴戾几乎达到了顶点。
连这点毛病都诊不明白?是真的无能?还是……故意隐瞒?或者,他的身体,真的出了什么连太医署都查不出的问题?
一种难以言喻的、对自身健康状况的疑虑和失控感,悄然在他心中滋生。这对于掌控欲极强的他来说,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他绝不允许自己的身体脱离掌控!
既然太医署的人不可信,那他就从外面找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