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手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酸软发抖。
两人都顾不上自己,目光齐齐投向床上的世子。
喂药的过程中,世子的身体又轻微抽搐了两次,但幅度远不如之前剧烈。此刻,他静静地躺着,脸上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些,嘴唇的青紫色也淡了不少。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平稳而规律。
最让人惊喜的是,过了一会儿,他竟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绵长的鼾声,像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高热惊厥的孩子,最怕的就是持续抽搐和昏迷不醒。能睡着,而且是平稳地睡着,往往意味着病情得到了缓解!
小丫鬟惊喜地捂住了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睡了……世子爷睡着了!”
冷焰也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剧痛。她几乎要站立不住。
她强撑着走到床边,再次探了探世子的脉搏和体温。脉搏有力了一些,体温也确实在下降。
暂时,从鬼门关抢回了一条小命。
但接下来十二个时辰仍是危险期,需要密切观察,随时可能反复。
这时,外间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传来了定北侯夫人急切压抑的询问声:“怎么样了?药喂下去了吗?铖儿怎么样了?”
冷焰看了一眼小丫鬟。小丫鬟会意,连忙走到帘子边,对外面轻声道:“回夫人,药喂下去了,世子……世子睡着了。”
外间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响起侯夫人难以置信的、带着哭腔的惊呼:“睡着了?真的睡着了?老天爷……”
帘子猛地被掀开!
定北侯夫人第一个冲了进来,甚至顾不上礼节,直接扑到床边。当她看到儿子脸上退下去不少的红晕,听到那平稳的鼾声时,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即巨大的喜悦和激动淹没了她,她捂住嘴,泪水汹涌而出,却不敢哭出声,怕惊扰了孩子的睡眠。
萧绝也跟着走了进来。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眼神却第一时间锐利地扫过床上的世子,确认情况后,才将目光转向站在桌边、几乎依靠着桌子才能站立的冷焰。
她的样子极其狼狈。发髻散乱,衣衫被汗水和药汁弄得污浊不堪,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为用力而咬出了一道血痕,右手腕肿胀得吓人。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仿佛刚才完成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治的人不是她。
太医们也鱼贯而入,争先恐后地上前为世子诊脉、察看瞳孔、触摸体温。
一番检查后,几位太医脸上都露出了极度震惊和不可思议的神情。
“脉象……脉象确实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高热退了起码有半度!”
“这……这怎么可能……”
那位之前激烈反对的老太医,手指搭在世子的腕脉上,感受着那虽然微弱却不再散乱的搏动,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他行医一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凶险的高热惊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控制住,尤其是用的还是他极力反对的“蛮夷邪术”和“虎狼之药”!
事实胜于雄辩。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向冷焰,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羞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定北侯夫人确认儿子真的好转了,猛地转身,竟再次朝着冷焰跪了下去,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感激涕零:“谢谢!谢谢你!王妃!公主!你的大恩大德,我定北侯府没齿难忘!”说着就要磕头。
冷焰侧身避开,声音疲惫而冷淡:“夫人不必如此。世子尚未脱险,十二个时辰内仍需密切观察,按时服药。之前的药方,每两个时辰煎服一次。明日我再调整方子。”她顿了顿,补充道,“今夜我需要留在这里观察。”
“好!好!都听你的!都听你的!”侯夫人此刻对冷焰已是言听计从,连忙吩咐下人,“快!给王妃准备干净的房间和热水!再去熬些参汤来!”
“不必房间。”冷焰打断她,“我就在这榻边即可。方便随时察看。”她指了指放在窗边的一张软榻。那原本是给夜间伺候的丫鬟休息用的。
侯夫人一愣,随即更是感动:“这怎么行?您太辛苦了……”
“无妨。”冷焰淡淡道,“世子安危要紧。”
萧绝的目光始终落在冷焰身上,深邃难辨。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就依她。”
侯夫人这才不再坚持,连忙指挥丫鬟婆子去准备热水、干净衣物、吃食和参汤。
太医们面面相觑,留在这里显得多余,告辞离去时,个个神情恍惚,备受打击。
下人们忙碌起来,端来热水和衣物。冷焰走到屏风后,用左手艰难地擦拭了身体,换上了干净的衣物——一套素雅的侍女服饰,但料子却是上好的棉布。
她回到外间,参汤已经送来。她默默地喝完,温热的感觉稍微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和疲惫。
然后,她走到窗边的软榻坐下,目光投向床榻方向,时刻关注着世子的情况。右腕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她咬紧牙关忍耐着,用左手轻轻按揉着右小臂,试图缓解一些不适。
定北侯夫人守在儿子床边,寸步不离,时不时探探他的额头,掖掖被角,脸上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小心翼翼。
萧绝并没有离开。他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时而扫过床上的世子,时而落在窗边那个沉默而隐忍的身影上。
暖阁里再次安静下来,但气氛已经与之前截然不同。少了几分绝望的死寂,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微妙的、重新洗牌后的张力。
夜更深了。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世子睡得依旧安稳,偶尔会咂咂嘴,像是在做什么好梦。
冷焰强撑着越来越沉重的眼皮,不敢真正睡去。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尤其是右腕,肿痛愈烈。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她警觉地抬眼,看到萧绝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软榻前。
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罩其中。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属于权势和压迫感的气息扑面而来。
冷焰的心微微一紧,全身肌肉下意识地绷紧,眼神重新变得警惕而冰冷,迎上他的目光。
萧绝低头看着她,目光从她苍白疲惫的脸,落到她自然垂落、依旧肿胀的右手腕上。他的眼神幽暗,看不出任何情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压抑得令人窒息。
忽然,他伸出手,朝着她的右手腕而来!
冷焰瞳孔骤缩,左手下意识地猛地抬起,想要格挡!但她的动作因为疲惫和伤痛而慢了半拍!
萧绝的手并没有碰到她的伤处,而是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改变方向,一把抓住了她试图格挡的左手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手指冰凉,如同铁箍般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王爷这是何意?”冷焰挣扎了一下,奈何力气悬殊太大,根本挣脱不开。她抬起头,冷冷地逼视着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和警惕。
萧绝没有回答,只是攥着她的左手手腕,拇指似乎无意识地在她手腕内侧的皮肤上摩挲了一下。那里,因为刚才的忙碌和擦拭,衣袖稍稍褪上去一点,露出了一小片细腻却带着旧伤痕的皮肤。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旧痕上,眼神变得更加深邃难懂。
“你这双手,”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在这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倒是比你的嘴诚实得多。”
冷焰蹙眉,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只是更加用力地想抽回手:“放手!”
萧绝非但没有放手,反而俯下身,凑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变得极近。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深藏在冰冷之后的、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脆弱。
“告诉本王,”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审问意味,“你这身医术,尤其是这手金针破痈的绝技,究竟从何而来?北狄王室,可不会教公主这个。”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带着一丝冷冽的威胁。
“还有,你方才用的药方里,那几位主药,可不是北狄草原上能轻易凑齐的。你似乎对它们的药性,熟悉得很啊?”
冷焰的心猛地一沉。
他果然起了疑心!而且疑心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精准!
她迎着他的目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合理的解释。不能承认,绝对不能承认这身医术来自那个她不该有交集的人,更不能让他联想到任何与“那个地方”有关的事情。
「王爷以为,一个自幼在深宫受人白眼的所谓公主,要想活下去,需要学会多少东西?」她冷冷开口,声音里刻意带上了一丝被羞辱的讥诮和悲凉,「至于认药?王爷莫非忘了,我北狄虽比不得胤朝地大物博,但王庭库房里,几味珍稀药材还是拿得出来的。久病成医,听得多了,自然认得。」
萧绝眯起眼,显然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说辞。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丝毫没有放松。
「久病成医?」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你这手精准的针法,也是久病练就的?嗯?」
他的拇指再次用力,按在她手腕的旧疤上,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冷焰吃痛,眉头蹙得更紧,眼神却越发冰寒:「王爷若不信,大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何必在此折辱套话?」
「杀你?」萧绝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毫无温度,「本王现在倒是有些舍不得了。一个能从那帮废物太医手下抢回人命的‘久病成医’的公主,价值可比一个死了的囚犯大得多。」
他的话语直白而残酷,毫不掩饰其中的利用意味。
「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你最好记住,你的命,包括你这身来路不明的本事,从现在起,都属于本王。若让本王发现你有任何异心,或者隐藏了其他不该有的秘密……」
他没有说完,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已经足够清晰。
说完,他猛地松开了她的手。
冷焰立刻将手收了回来,手腕上还残留着他冰冷手指的触感和力道。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留下一片看似顺从的漠然。
萧绝直起身,最后瞥了一眼床上安睡的世子,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冷焰一眼,终于转身,大步离开了暖阁。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暖阁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世子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定北侯夫人因为疲惫而趴在床边小憩的轻微鼾声。
冷焰独自坐在软榻的阴影里,缓缓抬起左手,看着手腕上那一圈清晰的红痕,以及内侧那些淡淡的旧疤痕。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
她知道,暂时的安全背后,是更深、更危险的漩涡。萧绝的疑心已被勾起,她就像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而她的复仇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