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间,烛火摇曳,将人影投在墙壁上,放大成扭曲而紧张的形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血腥味,还有一种一触即发的死寂。
冷焰的左手指尖稳稳捏着那枚细如牛毛的金针。针尖已没入世子头顶百会穴半分。床榻上,那具小小的身躯在她下针的瞬间弹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后,便再无动静,只有那骇人的高热依旧透过皮肤灼烫着她的指尖。
旁边侍立的小丫鬟吓得面无人色,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才没让惊叫溢出喉咙。她看着冷焰的眼神,如同看着地狱里来的修罗——既怕得要死,又隐隐存着一丝祈求奇迹的渺茫希望。
冷焰屏住呼吸,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针尖。右手腕的肿胀剧痛不断叫嚣着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被她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汗水从她额角滑落,滴落在世子苍白的脸颊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她小心翼翼地捻转针尾,动作极其轻柔,感受着针下的细微变化。颅内痈脓(脑膜炎或脑脓肿)压迫,需以金针刺穴,导引瘀滞,泄其热毒。此法凶险万分,稍有差池,轻则加重病情,重则立时毙命。更何况她用的是极不熟练的左手!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间鸦雀无声,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和无数双耳朵竖起来倾听的紧张感,几乎要穿透厚厚的帘幕。
捻转片刻后,冷焰眼神一凝,指间微微用力,将金针又缓缓深入了少许。然后,极其缓慢地开始向外提拉。
就在针体退出不到一分的距离时,一股极其细微、颜色深暗、近乎发黑的浓稠血珠,顺着针尾的凹槽,极其缓慢地渗了出来!
成功了!刺中了脓腔或瘀滞的血管!
冷焰心中稍定,但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维持着这个角度和力道,让那污血缓缓外流。不能太快,恐伤及根本;也不能太慢,否则达不到泄毒的效果。
“烈酒。”她声音沙哑,低声命令。
小丫鬟一个激灵,慌忙用颤抖的手拿起旁边用烈酒浸湿的干净软布递过去。
冷焰用左手接过,小心地擦拭掉针尾周围渗出的污血。那血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腐气味。
污血流了大约十几滴后,颜色渐渐变得鲜红一些。冷焰立刻停止提拉,再次轻轻捻转几下,然后迅速而平稳地将金针完全拔了出来。
针孔处又有少许鲜红血液渗出。她用干净的软布按住片刻,血便止住了。
第一针,成了。
但这仅仅是开始。百会穴为主,还需辅以其他穴位。
“下一针,风池穴。”冷焰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惊险万分的一针只是寻常,“擦拭消毒。”
小丫鬟强忍着恐惧,依言照做,将另一枚稍短的金针处理完毕,递到冷焰左手。
冷焰找准世子脑后风池穴的位置,再次凝神,下针……
外间。定北侯夫人瘫坐在椅子里,双手紧紧绞着帕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耳朵还在努力捕捉着里间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
那一声微弱的呻吟之后,里面就再也没传出什么明显的声音。这种死寂,比听到痛苦的喊叫更让人揪心。每一次细微的布料摩擦声,每一次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都让她的心高高悬起,又重重落下。
她忍不住抬眼去看站在窗边的萧绝。
萧绝背对着众人,身形挺拔却透着一种僵硬的紧绷感。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拇指上的玉扳指被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低压,让整个外间的人都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眼神里交换着怀疑、不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他们根本不信那北狄公主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尤其是用那种闻所未闻的凶险针法。但里面迟迟没有传出坏消息,又让他们心里有些没底。
难道……那蛮夷之术,真有什么独到之处?
就在这种焦灼的等待几乎要将所有人逼疯时,里间的帘子忽然被掀开了一角。
所有人都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抬头看去。
出来的是那个小丫鬟。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奇异的亮光,声音虽小却清晰:“王妃说,需要立刻煎药!这是方子!”
她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用潦草却有力的字迹写着一串药名和分量。
离得最近的一位太医下意识地接过药方,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死死皱了起来:“麝香三分!冰片五分!牛黄一钱!羚羊角粉两钱!这……这都是大寒大泄、开窍醒神的猛药!用量还如此之重!这简直是胡闹!世子如今元气大衰,如何承受得住这等虎狼之药?!这根本不是治病,是催命!”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其他太医的共鸣。
“没错!此方绝不可用!”
“用了此药,世子只怕立时就要……”
“王爷!夫人!万万不可啊!”
定北侯夫人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瞬间又被这些权威的否定浇得冰凉,她不知所措地看向萧绝。
萧绝终于转过身。他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目光扫过那张药方,然后看向那小丫鬟:“里面情况如何?”
小丫鬟被他看得一哆嗦,低下头小声道:“世子……世子方才扎针后,呼吸好像……好像顺畅了一点点……额头的汗也少了些……王妃说,必须立刻用药,内外兼治,才能稳住……”
“王爷!”老太医噗通一声跪下了,“此药方实在险恶!臣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给小儿用药的!请您三思!现在停下,或许……或许还能保世子一个全尸啊!”他老泪纵横,说得痛心疾首。
其他太医也纷纷跪下附和。
“王爷,李太医所言极是!此方断不能用!”
“那北狄女子分明是不懂装懂,胡乱用药!”
侯夫人看着跪了一地的太医,又想到里面生死不知的儿子,心乱如麻,几乎要崩溃。
萧绝的视线再次落在那张药方上,眼神深邃。他不懂医术,但他懂人心,懂算计。冷焰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用一张必死的药方来自寻死路。除非……她真的认为这是唯一的方法。
“按方抓药,立刻煎来。”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决断。
“王爷!”太医们惊呼。
“去!”萧绝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拿着药方的太医手一抖,再不敢多言,连滚爬爬地起来,亲自跑去药房抓药了——他不敢假手他人,生怕出一点差错,这催命的罪名就要落在自己头上。
外间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侯夫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煎药需要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里间,冷焰已经完成了所有穴位的针刺。她用软布仔细擦拭掉世子头部针孔周围的血迹,又探了探他的体温和脉搏。
高热似乎退下去一丝丝,脉搏虽然依旧微弱快速,但那种混乱的节律似乎稍稍平稳了些许。最明显的是,他的呼吸听起来不再那么困难急促,虽然依旧微弱,却顺畅了不少。
危机并未解除,只是暂时抢回了一线生机。接下来的药,才是关键。
她走到水盆边,用左手舀起清水,艰难地冲洗了一下脸颊和左手,试图驱散一些疲惫和剧痛带来的眩晕感。右腕已经肿得发亮,轻轻一动就痛入骨髓。
小丫鬟默默递上一块干净布巾,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和不断滴落汗水的下颌,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和敬佩。
“王妃……您,您的手……”她小声嗫嚅道。
冷焰接过布巾擦了擦脸,没说话。这点痛苦,比起她曾经经历过的,不算什么。
很快,汤药煎好了。浓浓的药汁盛在一个白玉碗里,由那个太医亲自战战兢兢地端了进来,药味苦涩中带着一股奇异的清香凉意。
“王爷吩咐,药已备好。”太医将药碗放在桌上,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世子,又飞快地瞥了冷焰一眼,像是怕沾染上什么晦气般,迅速退了出去。
冷焰走到桌边,用左手端起药碗。药还很烫,浓郁的褐色药液晃动着。她凑近闻了闻,确认药材无误,分量也大致差不多。
接下来才是最难的——给一个深度昏迷、牙关紧闭的孩子灌药。
“过来,帮我扶起他的头,稍微抬高一点。”冷焰吩咐那小丫鬟。
小丫鬟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用软枕垫高世子的头部,并用双手轻轻扶住。
冷焰用左手拿起一个小银勺,舀了少许药汁,试着撬开世子的嘴唇。但孩子的牙关咬得死紧,药汁根本喂不进去,全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尝试了几次,都是如此。药汁浪费了不少。
小丫鬟急得又快哭了:“喂不进去……怎么办……”
冷焰放下银勺,眉头紧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时间拖得越久,药效越差。
她目光扫过桌案,忽然落在那包金针上。眼神微动。
她再次拿起一枚较粗短的金针,在蜡烛火上灼烧一下,然后走到床边。
“扶稳他。”她对丫鬟道。
丫鬟不明所以,只能用力扶住世子的头。
冷焰用左手捏住世子的下颌,找准颊车穴的位置,快而准地刺了下去!随即迅速拔出。
这是一种强烈的刺激。昏迷中的世子受到刺激,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声,紧咬的牙关下意识地松开了一丝缝隙!
就是现在!
冷焰立刻放下针,端起药碗,用勺柄小心地撑开那一点点缝隙,然后将小半勺温热的药汁快速而准确地灌了进去!
药汁流入喉咙,世子本能地吞咽了一下!
成功了!
冷焰和小丫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振奋。
但这种方法只能维持片刻。冷焰必须抓紧时间,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刺激颊车穴——撬开牙关——灌入药汁——等待吞咽。
动作必须又快又准,否则药汁很容易呛入气管,那将是致命的。她的左手承担了所有的工作,稳定性要求极高。右腕的疼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让她几次差点失手打翻药碗。
小丫鬟全力配合着,扶稳世子,擦拭流出的药汁。
一碗药,足足喂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勉强喂下去大半。
当最后一口药汁被艰难地喂下去后,冷焰几乎虚脱。她左手颤抖着放下药碗,身子晃了晃,不得不伸手扶住桌沿才站稳。汗水已经彻底浸湿了她的后背,脸色白得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