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灶火重燃。
归心堂的锅还在烧。
那口熬过一夜风雨、吞下无数怨念的老铁锅,此刻静静蹲在砖灶上,汤色微金,热气升腾。
慕容雪抱着残铃守了一夜,直到眼皮沉得抬不起,才被李云飞轻轻抱进内室。
苏媚收了红绸,林诗音拂去剑上寒霜,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一丝隐忧。
——那个男人,到底背了多少不该他背的东西?
三日后。
清晨的雾还没散,街坊照例排着队来领一碗“安心汤”。
这汤是李云飞亲手熬的,说是能安神定魄,驱除梦魇。
自那晚灶火不熄、残铃复鸣后,百姓都说归心堂有了灵,连带着整条巷子都安静了下来。
可这一日,第一口汤刚入口,王婶就猛地呛住,脸色煞白。
“我……我梦见小宝了……”她抖着手,眼泪夺眶而出,“那年闹饥荒,我把最小的儿子送人换粮……我说好会接他回来的……可我没去啊……我没敢去啊!”
话没说完,整个人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的人跪倒、抽泣、呓语。
有人梦见弃父不顾,有人记起害友入狱,还有老翁抱着头嘶吼:“我不是贪生怕死!我不是!可我就是没冲进去救她……”
整条街,成了哭墙。
李云飞端着碗站在门口,指尖发冷。
汤,变苦了。
他低头凝视碗中,原本温润如琥珀的汤液,此刻浮着一层灰黑色絮状物,像腐烂的记忆沉淀。
他猛地抬头,目光直射后院书斋——
柳如烟正靠在门框上,脸色惨白如纸,指尖颤抖地抚过《守门录》的封皮。
“我……我只是想多记一些痛。”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每多记一桩,就能早一步预警。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像你那天一样,一个人扛着所有人的罪孽走完长夜……”
李云飞一步步走近,脚步沉重如坠铅块。
苏媚红绸一扬,心链骤然剧震,她瞳孔收缩:“你把别人的恨,炼成了自己的药?这些怨念不是数据,是蚀骨的毒!你在拿命补天!”
林诗音并指如剑,寒芒直指柳如烟心口:“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新的‘清道夫’——那些替天行道却沦为怨薮的疯子。你以为你在守护秩序,其实你正在成为它最深的伤口。”
柳如烟不答,只是缓缓翻开《守门录》。
刹那间,所有人呼吸一窒。
原本工整的墨迹,竟全化作了猩红血字!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是千万张嘴在册页间无声呐喊。
每一页都渗着暗红,仿佛整本书是从活人身上剥下的皮。
李云飞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书页的瞬间,心印轰然沉入其中。
眼前世界骤然崩塌。
他“看”到了——
深夜,油灯摇曳,柳如烟独坐案前,笔尖划过纸面,每一字落下,她眉心便皱一分,唇角溢出血丝。
她不是在记录,是在吞噬。
将那些无人倾听的悔恨、无法偿还的亏欠,一字一句刻进自己的魂魄里。
她梦见自己站在废墟中央,脚下是无数哭泣的灵魂,而她手中握着一本永不闭合的书。
“只要我还记得,你们就不会被遗忘。”
“只要我还痛着,你们就不必再痛。”
“若无人记我,我便记尽天下痛。”
李云飞猛然合上书,怒拍桌案,一声巨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老子守的是人,不是债!”他双目赤红,声音沙哑如裂帛,“你他妈以为这是牺牲?这是自毁!你把心当垃圾桶,还指望它发光?它早就烂透了!”
屋内死寂。
苏媚咬着唇,眼底翻涌着痛楚。
她曾是魔教圣女,惯于用情为刃,可此刻才明白,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爱,是自我献祭的执念。
林诗音缓缓收回剑指,却未放松半分。
她看得更远——柳如烟若继续这般,终有一日,她的记忆将成为新的怨薮之源,届时归心堂不再是救赎之地,而是轮回的牢笼。
唯有慕容雪,轻轻上前,将手覆在那本染血的册子上。
她声音极轻,却像一根针,扎进每个人心底:
“她不是想当英雄……是怕我们有一天,也会被遗忘。”
风穿堂而过,吹动残页,血字簌簌作响,如同低语。
李云飞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然后,他弯腰,一把抓起《守门录》,转身走向灶房。
“你要干什么?”苏媚惊问。
“烧了它?”林诗音蹙眉。
李云飞不答,只将锅中残汤倾尽,重新添水架柴。
火焰腾起,映着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