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道金边彻底沉没于洛阳城连绵的屋脊之下,暮色如墨,迅速浸染了天际。“悦来居”客栈二楼的一间上房内,早已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窗户纸上拓出几个晃动的人影。
陈文几乎是冲进房间的,也顾不得擦去额角因匆忙赶路而渗出的细汗,便小心翼翼地将那卷用软布包裹的拓片在房间中央的柏木方桌上铺开。动作轻缓,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残碑拓片带着一股泥土与石质的冷冽气息,在灯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墨色。上面的符号与文字因年代久远和风化严重,大多模糊难辨,如同雾里看花。
“快来瞧!”陈文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取出一枚小巧的放大镜,俯身几乎将脸贴在纸面上,“白日里只是粗略一看,现下细观,这其中的关联怕是比我们想的还要紧密!”
众人围拢过来。徐逸风静立桌旁,目光沉静;蔡若兮则细心地将油灯灯芯挑亮了些,让光线更集中;夏侯琢抱着臂,饶有兴致地歪着头;赵莽则站在稍远的位置,如同门神,确保谈话不被打扰。连小栓子也踮着脚尖,努力想看清纸上的痕迹。
陈文的指尖顺着拓片上一行断裂的文字缓缓移动:“看这里,……‘仪凤三年,敕迎佛骨于法门,金光彻夜,瑞霭盈空……’这记载的应是唐高宗时期那次着名的迎奉佛骨舍利之事,场面宏大。但蹊跷的是,”他手指猛地一跳,移到旁边几处更加古老、笔画扭曲如虫爬的符号上,“这些符号,绝非镌刻碑文的工匠所常用的任何一种字体,甚至不似中土文字。它们夹杂在庄重的碑文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学者特有的兴奋光芒,环视众人:“我比对过五台山灵境寺遗留的部分经卷纹饰,尤其是那卷‘血经’边缘的某些暗记,风格极为相似!还有,”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星槎’二字,再次出现了。在五台山,它指向的是一种可能渡越星海的秘宝,而在此处,碑文残句隐约暗示,它似乎……是那次盛大法事中,被期望‘迎奉’或‘接引’的某个对象?或者说,是一种象征?”
徐逸风闻言,眉头微蹙,转身踱步到窗前。窗户支开一条缝隙,洛阳城的夜景如同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远处皇城方向灯火辉煌,近处坊市间虽因宵禁而寂静,但千家万户窗棂中透出的点点微光,依旧织就了一片人间星河。夜风带着晚秋的凉意拂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
“白马寺,”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乃是汉明帝夜梦金人,遣使西域,‘永平求法’的源头,是佛法东传的祖庭,象征意义无与伦比。其地位之尊崇,远非后世任何一座寺院可比。若说五台山灵境寺地宫封印着与‘惑心瞳’这等凶物相关的秘密,那么,这白马寺之下,或许埋藏着的,是更为古老、更为接近佛法本源,或者说,更接近那‘司南遗魄’真相的核心之物。”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尘影僧修为高深,行事看似乖张,却每每暗含深意。他指引我们来此,绝非仅仅为了让我们看这块残碑。这洛阳,这白马寺,必是棋局的关键一着。”
蔡若兮此时已用指尖蘸着杯中冷茶,在桌面的空处勾勒出几道简单的线条,形成一幅简易的龙门石窟周边地形图,并标注了几个点。“白日里我留意观察过,”她声音清冷,条理分明,“龙门香客虽众,但巡逻的僧侣步伐沉稳,目光锐利,绝非普通知客僧,更像是受过训练的武僧。他们换岗交接的时间、路线都颇有章法,显然是经过严格编排。若我们白日行动,在人多眼杂之处尚可隐蔽,但一旦接近像齐云塔那样的核心区域,目标太过明显,极易被盯上。”
她停顿了一下,看向徐逸风:“依我之见,白日探查,事倍功半,且风险不小。不如……”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确。
“夜探。”徐逸风接过话头,吐出两个字,简洁却带着千钧之力。他走到桌边,手指点在蔡若兮画出的白马寺大致轮廓的东南角,“齐云塔,是首要目标。尘影僧提及‘塔影婆娑,地宫隐现’,线索直指此塔。夜间寺内守卫虽严,但光线昏暗,便于隐匿行踪。更重要的是,可以避开钱掌柜那路人马,以及白日里可能混杂在香客中的其他眼线。我们必须抢在所有人前面,摸清塔下的虚实。”
计议已定,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众人不再多言,各自默默准备。客栈伙计送来简单的晚饭,虽是洛阳特色的胡辣汤和羊肉蒸饼,但大家都吃得很快,心思显然不在食物上。饭后,陈文主动留下,他需要更多时间研究拓片,试图破解那些诡异符号的含义,同时也作为后援,守在客栈,以防万一。他将几枚自己特制的信号烟火塞给徐逸风:“若有紧急情况,以此示警,我虽不才,也能设法接应。”
徐逸风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言。信任尽在不言中。
亥时初刻,万籁俱寂。浓厚的乌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星光月色,整个洛阳城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之中,只有远处巡夜兵丁手中灯笼那一点昏黄的光晕,在死寂的街道上缓缓移动,如同鬼火。
房门被轻轻拉开,几道黑影鱼贯而出。徐逸风、蔡若兮、夏侯琢、赵莽皆已换上紧趁利落的深色夜行衣,以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兵器或用布包裹,或贴身藏好,确保不会发出丝毫声响。就在徐逸风准备示意出发时,衣角却被一只小手拉住。
是小栓子。他也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粗布短褂,小脸上看不出害怕,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执拗。他仰头看着徐逸风,眼神清澈而坚定,扯着衣角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
蔡若兮弯下腰,轻声道:“小栓子,听话,留在客栈和陈先生一起。外面危险。”
小栓子却摇了摇头,目光转向徐逸风,带着一丝恳求,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确信,仿佛他知道自己必须去。
徐逸风深邃的目光与小栓子对视了片刻。他想起这一路行来,这个看似普通的孩子身上偶尔流露出的异样,尤其是在接近某些古老物件或地点时那种超乎常人的感应。他沉吟一瞬,最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跟紧若兮,不得妄动。”
小栓子用力地点了下头,紧紧站到了蔡若兮身边。
一行人不再耽搁,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滑出客栈后院,翻身跃上低矮的坊墙,随即消失在连绵起伏的屋脊阴影之中。
洛阳城的宵禁对于寻常百姓是铁律,但对于这些高来高去的江湖好手而言,高大的坊墙和巡逻的兵丁并不能构成真正的阻碍。徐逸风一马当先,身形飘忽,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每每在巡城兵丁视线转换的间隙,已然掠过数丈宽的街道。蔡若兮紧随其后,身法轻灵如燕,点尘不惊。夏侯琢则如同鬼魅,时而超前侦查,时而落后断后,确保队伍前后无忧。赵莽虽身形魁梧,但脚步落地极轻,显示出与其外表不符的精妙轻功。小栓子被蔡若兮半护在身侧,小家伙竟也异常灵活,紧紧跟随,没有掉队。
他们在屋脊、巷道、甚至是大树的枝桠间起落腾挪,耳畔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座承载着千年佛光的白马寺,便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静静地匍匐在了前方的黑暗之中。
近距离观察,更能感受到这座千年古刹在夜色下的庄严与压迫感。朱红色的寺墙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色泽,仿佛凝固的血液。墙内殿宇的轮廓依稀可辨,飞檐翘角如同巨兽的犄角,指向昏沉的夜空。几座殿堂前悬挂的长明灯,散发出豆大的、昏黄的光芒,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佛像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更添几分神秘与肃穆。而在寺院东南角,那座高耸入云的齐云塔,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通体笼罩在深沉的夜色里,十三层密檐轮廓分明,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冰冷的威严。
徐逸风打了个手势,队伍没有直接靠近寺墙,而是转向了寺院侧面百余步外的一处小土坡。坡上生长着一些稀疏的柏树和灌木,虽已深秋,枝叶不算茂密,但足以在黑暗中提供良好的掩护。这里地势稍高,可以清晰地观察到白马寺大半部分的外墙和齐云塔的上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