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红星厂真正的账本。”万宝路的声音沙哑,像是在介绍一件出土的文物,“不是后来交给审计、做给外人看的那套‘化妆本’。这里面,记录了当年每一颗螺丝钉的采购价,每一滴润滑油的去向,每一笔见不得光的‘技术攻关费’到底进了谁的口袋。”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其中一本账本的封面,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怀念,有愤怒,有不甘,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当年,我是总工程师,管着全厂的技术和生产。所有车间的物料领用,所有新设备的采购申请,最后都要经过我这里签字。李建国他们玩花样,做两套账,一套用来应付检查,一套,才是他们自己看的真账。他们以为我这个搞技术的,就是个书呆子,不懂里面的门道。”
万宝路说到这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属于技术宅的骄傲弧度。
“他们忘了,我这辈子,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数字。一个齿轮的模数差了0.01毫米我都能算出来,一本账上的数字是真是假,我会看不出来?”
“厂里的会计老张,是我带出来的徒弟,也是个硬骨头。他偷偷地,把这套真账的底子,一笔一笔地抄录了下来,藏在了我这里。后来……后来他出车祸死了。我知道,不是意外。”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林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终于明白,这几本账本的分量,远比他想象的要重得多。这上面沾着的,不只是墨水,还有人命。
万宝路将其中一本账本推到了林默面前。
“李建国最大的功绩,不是把红星厂搞上市,而是通过一次所谓的‘管理层收购’,用白菜价,把红星厂最优质的资产,装进了他自己的口袋。他对外宣称,收购的是一个连年亏损、濒临破产的烂摊子,他自己是临危受命、挽救了几千工人的英雄。”
“你翻开这一本,第73页。”
林默依言,伸出手,翻开了那本尘封的账册。他的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的粗糙与脆弱。
第73页,记录的是1999年的一次“资产处置”。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以“技术落后、无法维修”为由,作价三十万,打包处理德国进口高精度卧式镗床三台、数控滚齿机两台……接收单位:江州建国机械配件公司。
而在这行字的旁边,是万宝路用红笔写下的一行小字批注。
“放屁!这五台设备,刚过三年质保期,累计开机时间不超过八百小时,精度磨损低于千分之二!三十万?买个零件都不够!当时这批设备的采购价,是八百万马克!”
林默的呼吸,骤然停滞。
八百万马克,在当年,几乎是天文数字。就这样,被以三十万人民币的“废铁价”,卖给了李建国自己注册的私人公司。
这已经不是侵吞国有资产了,这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抢劫!
林默继续往下翻,一页,又一页。
“报废”的进口特种钢材,转手就出现在了李建国公司的新产品里。
“无法攻克”的技术专利,被以一块钱的象征性价格,“转让”给了李建国请来的“技术顾问”。
一本账,就是一部触目惊心的红星厂“死亡史”。
而那个亲手导演了这一切的李建国,如今,正顶着“国企改革先锋”、“明星企业家”的光环,在省城呼风唤雨。
这本账,不是账本。
是李建国的催命符,是红星厂上千名下岗职工的血泪书。
林默缓缓合上账本,抬起头,重新看向万宝路。
万宝路也在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托付身后事般的决绝与平静。
“这东西,能让他死。”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也能让你死。”
“现在,它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