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下午,几千号人,就那么傻愣愣地站在厂区广场上,听着大喇叭里念破产通告。有的人当场就哭了,有的人破口大骂,还有的人,像我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辈子的心血,一夜之间,全没了。我们得到的,就是几千块钱的遣散费。”
他端起酒杯,手抖得厉害,酒都洒了出来。
“可李建国呢?他拿着我们几千号工人的血汗,摇身一变,成了省里有名的‘明星企业家’!他的新公司,开得比咱们红星厂还大!我听人说,他公司里那些核心设备,跟咱们厂里当年‘报废’的那些,长得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王大爷再也控制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那只搪瓷杯被震得跳起来,摔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碎了。
小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林默默默地将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放到一边。他知道,摔碎的,不只是一个杯子,更是一个老工人的信仰和尊严。
许久,林默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大爷,当时……就没人站出来,跟他对着干吗?厂里那么多技术员,那么多干部,就没一个明白人?”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王大爷记忆深处另一个尘封的角落。
他脸上的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杂着惋惜、敬佩和无奈的神情。
“有……怎么没有……”他喃喃自语,眼神迷离,仿佛在回忆一个很久远的人。
“有个硬骨头,全厂就他一个,敢当着李建国的面拍桌子。”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就要浮出水面了。
“那人是谁?”
王大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像是看着一个倒影。
“我们厂的总工程师……姓万,叫万宝路……抽的那种烟的名字,好记。”
“他是个技术痴子,一根筋,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李建国搞那些名堂,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写了好几份材料,往市里、省里送。可惜啊……”
王大爷长叹一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人家上上下下都是人,你一个搞技术的,能斗得过谁?”
“后来呢?”林默追问道。
“后来?”王大爷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笑,“后来,万总工就被安了个‘阻碍改革’、‘破坏生产’的罪名,给排挤回家了。听说,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出过门,把自己关在屋里,整天摆弄他那些模型零件。可惜了,多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废了。”
说完,王大爷趴在桌子上,酒劲上涌,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屋外的夜,更深了。
林默站起身,将剩下的半瓶酒放在王大爷手边,又把他身上的旧外套拉了拉,盖好。
他悄无声息地走出这间像是时间琥珀般的小屋,重新回到那片钢铁坟场之中。
冷风吹在他发烫的脸上,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李建国,监守自盗,掏空工厂,金蝉脱壳,成为明星企业家。
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清晰而坚定。
万宝路。
那个被排挤回家的总工程师,那个被时代抛弃的硬骨头,那个沉迷于模型的“技术宅”。
他,就是藏着红星厂另一半“黑历史”的活档案。
也是自己手中,那份“死亡课题”报告里,最关键的一块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