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将那枚沉甸甸的奖章,轻轻地放在了李建国那只布满老茧的手中。
然后,他又拿起一枚小一点的,上面印着“技术能手”字样的徽章。
“王秀英大姐,这枚是您的。纺织厂的年轻人,都叫您‘王一手’,说您一只手就能纺出全车间最漂亮的线。”
他把徽章递给了那个之前被点到名的大婶。大婶的手颤抖着,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心,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刘叔,这枚‘红旗保管员’是您的……”
“张哥,这枚‘安全生产标兵’是您的……”
林默一个一个地念着名字,一枚一枚地递出奖章。他每念出一个名字,人群中就有一个人走出来,默默地接过那份属于自己的、早已被遗忘的荣誉。
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慷慨的陈词。
整个广场,只剩下林默那平静的声音,和一阵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那些奖章,不值钱。在今天这个时代,它们甚至不如一顿饭钱。
可是在这一刻,它们却比任何东西都重。
它们是证明。证明他们曾经年轻过,辉煌过,被需要过,被尊重过。证明他们不是麻烦,不是包袱,不是可以被随意打发掉的“刁民”。
孙海站在后面,眼眶竟然有些发热。他当了一辈子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他忽然明白了,林默之前做的所有事情,从倒水,到聊家常,再到拿出这些旧奖章,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
他在唤醒这群人的“魂”。
他在告诉他们,在你们是“上访者”之前,你们首先是“光荣的纺织工人”。
当所有奖章都发完,林默重新站直了身体,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群已经不再愤怒、只是默默流泪的工人。
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力量,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各位师傅,我知道,这些东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
“但是,我想请大家记住,记住这些奖章代表着什么!”
“它代表着,咱们江州纺织厂,曾经是全市、乃至全省的骄傲!它代表着,从咱们手里出去的每一寸布,都是响当当的免检产品!它代表着,咱们纺织厂的工人,走到哪里,都是挺着腰杆做人!”
林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感染力。
“现在,厂子的楼可以被推平,机器可以当废铁卖掉,甚至连‘江州纺织厂’这个名字,都可以从地图上抹去!”
“但是!”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们不能让纺织厂的精神没了!不能让咱们老一辈工人用汗水和青春换来的这份荣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踩在脚底下,当成垃圾一样处理掉!”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来乞讨,不是来闹事!”
“我们是来讨一个公道!是来扞卫我们作为纺织工人的,最后一份尊严!”
“厂子没了,但我们不能让纺织厂的精神没了!”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广场上空炸响。
李建国,这位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再也控制不住,浑浊的老泪纵横而下。他紧紧握着那枚劳模奖章,像是握着自己一生的信仰。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林默,眼神里,再也没有了怀疑和迷茫。
他对着林默,也对着身后的所有工友,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了一声。
“对!厂子没了,精神不能没!”
“精神不能没!”
近百名工人,自发地跟着他喊了起来。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愤怒和绝望,而是一种被重新点燃的、带着悲壮和决绝的呐喊。
他们不再是一盘散沙,不再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上访者”。
在这一刻,他们重新变回了那个光荣的集体——江州纺织厂的工人们。
孙海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戏剧。他知道,这场足以让整个江州市领导都头疼的群体性危机,被这个年轻人,用一种他永远也学不会、甚至无法理解的方式,化解了。
李建国擦了一把眼泪,他走到林默面前,将那枚劳模奖章,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档案盒里。
然后,他对着林默,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局长。”他抬起头,称呼已经变了,“我们信你。你说吧,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