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老七和其他工匠也如梦初醒,哭喊着,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救人。
整个格物院,陷入了一片混乱与悲鸣之中。
死寂。
当李信踏入这片狼藉的工棚时,所有的哭喊与喧哗都诡异地平息了。
只剩下锅炉残余蒸汽从破裂管道中泄漏发出的、微弱的“嗤嗤”声,如同垂死的喘息。
李信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这片如同战败后的废墟,扫过地上那几滩已经开始凝固、变得暗沉的血迹,扫过那台彻底报废、扭曲狰狞的钢铁巨兽,最终,落在了那个失魂落魄,跪坐在地上的王希身上。
他没有发怒,甚至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他缓步走到那片最刺目的血迹旁,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沾了一点尚未完全冻结的暗红。
在指尖,轻轻地捻了捻。
冰冷的触感,带着一股浓郁的、铁锈般的腥气。
他站起身,走到王希面前,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冬日里结冰的湖面。
“死了几个?”
王希的身体猛地一颤,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回……回禀大帅……”
王二抬起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泪水和血污混成了一道道泥流,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重伤三人……头部重创的赵三……怕是……怕是不行了……”
“断了腿的钱老六,整条腿都碎了,张济先生说……保不住了……”
“还有被压断了七八根肋骨的孙二狗,内脏可能破了,也在……也在抢救……”
李信沉默着,听完了报告。
他转过身,走到那台彻底报废的蒸汽锻锤旁。
他伸出手,抚摸着那冰冷而扭曲的锤头,又走到断裂的连杆处,仔细观察着那个被巨大力量硬生生撕裂的榫卯接口。
硬木的纤维被暴力扯断,断裂面参差不齐,狰狞可怖。
“问题,出在榫卯?”
李信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喜怒,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是……是……”鲁老七鼓起毕生的勇气,声音发颤地回答,“落锤的瞬间,那力道……太大了……榫卯……榫卯的结构吃不住劲……崩了……”
李信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的目光,重新转向那个瘫软在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王希。
“图纸呢?”
王希像是被雷劈中一般,如梦初醒,颤抖着双手,从怀中掏出那份沾着自己心血与鲜血的图纸,递了过去。
李信展开图纸。
上面布满了王希在亢奋状态下疯狂修改的炭笔痕迹和密密麻麻的、复杂的计算符号。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迅速扫过那些关键的结构设计。
“连杆的强度设计冗余不够,榫卯结构,是天生的弱点。”
李信一针见血,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物品。
“但思路没错。蒸汽之力,确实磅礴,远非人力可及。”
他放下图纸,那双平静的眸子,骤然间风云变色!
目光如电,如刀,如锥,狠狠刺向在场所有面如死灰、垂头丧气的工匠!
声音陡然转厉,如同两块冰刀在互相刮擦,尖锐而酷烈!
“死了人,伤了人,就怕了?”
他猛地抬起脚,狠狠一脚踹在旁边一根断裂的木柱上!
“嘭!”
木屑纷飞!
“格物之道,探索未知,哪有不死人的?!哪有不流血的?!”
“老子带兵打仗,攻城略地,哪一次的胜利,不是用尸山血海堆出来的?!”
“就因为死了人,流了血,你们这群爷们儿就怕了?!就他娘的想缩回去了?!”
他伸出手指,遥遥指着那台已经变成废铁的钢铁巨兽,声音如同雷霆,在每个人的耳边轰然炸响!
“都给老子抬起头!看看它!”
“它废了吗?!它死了吗?!”
“它没死!它只是在用自己的骨头,告诉你们这群蠢货,哪里还不够硬!哪里还不够强!”
“榫卯断了,就给老子换成整根的精钢铁轴!用最好的百炼钢!”
“连杆强度不够,就给老子加粗!加厚!用最硬的铁木!外面再给老子包上三层铁皮!”
“榫卯结构不行,就给老子改!给老子换!改成更牢固的连接方式!法兰盘!用烧红的螺栓给老子拧上去!让它自己冷却锁死!你们格物院不是号称最有办法吗?!这点小小的挫折,就把你们所有人都打趴下了?!”
他冰冷酷烈的目光,最后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王希的身上。
那目光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铁与血的命令!
“王希!抬起头来!看着老子!”
王希浑身剧震,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迎上了李信那双深不见底、却燃烧着两团熊熊烈火的黑眸。
“死了人,伤了人,老子也心疼!抚恤,老子给双倍!伤员,老子用最好的药!”
“但是!仗,还得接着打!鞑子的刀,不会因为我们死几个人就变钝!”
“枪管,还得继续造!蒸汽锻锤,必须给老子成功!”
李信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所有人的心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可抗拒的压迫感。
“老子给你人!给你料!给你钱!格物院要什么,老子给什么!”
“但老子,只给你十天!”
他猛地伸出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王希的鼻尖上。
“十天之内!要么,你把这个铁疙瘩给老子重新立起来!让它乖乖听话,给老子锻出合格的无缝钢管!”
他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寒风,让整个工棚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许多。
“要么……”
“你就带着你这帮人,抱着这堆废铁,一起给死伤的兄弟——陪葬!”
“轰!”
这最后一句,如同九天惊雷,在王希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那双死灰般的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至极的光亮!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之后,所迸发出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与决绝!
“诺!”
王希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那枯瘦的身体里,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声狂吼,嘴角的血迹因为这个动作而显得格外狰狞!
“十天!就十天!”
“若不成!王希,提头来见!”
“王二!”李信的目光转向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副手。
“末将在!”王二猛地站起,如同被激怒的受伤猛虎,眼中凶光毕露。
“带人,立刻清理废墟!所有伤员,立刻送往医曹!告诉张济,用最好的药,不计代价,全力救治!”
“所有死伤兄弟,抚恤一律按照阵亡将士双倍标准发放!此事,由民曹陈敬之亲自督办!务必送到家人手中!”
“诺!”王二与不知何时赶来的陈敬之齐声应道,声音铿锵。
李信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刺目的血迹,和那堆狰狞的废铁,转身,大步离去。
他那身玄色的披风,在从破洞灌入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冰冷而沉重的话语,随风飘来,如同铁锤,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每一个工匠的心头。
“都给老子记住!”
“从今天起,格物院的每一块铁,都沾着袍泽的血!”
“要么,就用这血,给老子淬炼出最锋利的刀枪!”
“要么,就全都变成一堆无用的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