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林霄又召集吴同知及工房、兵房典吏议事。他指着几份关于卫所器械朽坏、水寨战船破损的卷宗,忧心忡忡道:“吴同知,诸位,海防乃崖州命脉。然观此卷宗,卫所兵械朽坏,水寨船只年久失修,若遇海寇侵扰,何以御敌?此事关乎朝廷海疆安危,不可不察!”
吴同知苦笑:“大人明鉴。崖州贫瘠,府库空虚,历年上报请拨修缮银两,多如石沉大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朝廷自有朝廷的难处,”林霄表示理解,随即话锋一转,“然坐以待毙,非良策。本官思之,或可双管齐下。其一,由州衙行文琼州府及广东都司,详陈崖州海防危殆之状,恳请拨付修缮款项及军械,言辞务必恳切,列明所需数目。”他看向兵房典吏,“此事由兵房即刻草拟文书,本官亲自署名用印。”
“其二,”林霄目光扫过众人,“不能全赖上峰。崖州虽贫,然山林有木,近海有鱼。本官闻听民间颇有善造舟楫、修缮器械之巧匠。州衙可出官符告示,以市价征购上等木料、桐油、麻筋、铁料等物,招募匠作,先行对水寨破损最甚之船只、卫所紧要之器械进行修补。所需银钱……”他顿了顿,“先从州衙公使钱及本官俸银中支取部分,不足者,待府库拨付或另行筹措。吴同知,你看可行否?”
以官府名义采购物资、招募工匠!吴同知心中一动,这倒是个办法,既能解燃眉之急,又显得新官上任有所作为。至于银钱,林霄主动提出用俸银垫付,更显得公忠体国。他连忙道:“大人心系海防,不惜己身,下官感佩!此法甚妥,下官即刻命工房、兵房协同办理!”
林霄颔首,又特意叮嘱:“采购物资,务必登记造册,来源、数量、价格、匠作工钱,皆需明晰,以备核查。招募匠作,亦需查验籍贯手艺,择优录用。”他这番强调“程序合规”,更是打消了吴同知最后一丝疑虑。
此令一出,驼爷掌控的渠道立刻活跃起来。打着“奉州衙官命,采买修缮海防物资”的旗号,持有盖有知州大印的正式公文,基地的采购人员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崖州乃至琼州府城的各大商行、匠铺。大量急需的优质木材、桐油、麻绳、乃至官府严格管控的铁料,被源源不断地运出。这些物资,大部分并未进入州衙仓库或水寨工坊,而是通过隐秘的渠道,辗转流入了鹿回头湾的船坞和匠作营。那些被“招募”的民间匠人,也多是驼爷或沈文谦安排的可靠人手,或本身就是基地的工匠,他们进入水寨“服役”的同时,也将官方的造船、修械技术带回基地。
林霄坐镇州衙,每日批阅文书,处理诉讼,安抚黎汉小规模摩擦,一切按部就班,毫无逾矩。他甚至在一次视察州学,一所仅有三间破屋、一个老秀才的“学宫”时,慷慨解囊,捐出部分俸银修缮校舍,勉励学子,赢得了“重视文教”的美名。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道看似寻常的政令背后,都可能隐藏着对基地的助力。他利用知州权限,调阅了崖州境内所有官方存档的舆图、水文记录、前朝治理档案,尤其是关于黎峒分布和风俗的记载,命人誊抄副本。这些珍贵资料,通过密信,源源不断地送往鹿回头湾,为基地的拓展和应对黎峒关系提供了重要依据。
时间在表面的平静与暗地的奔涌中悄然流逝。转眼月余过去。
崖州官场对这位新来的林知州,评价颇为复杂。在吴同知及大部分胥吏眼中,林大人是个勤勉、谨慎、甚至有些迂腐的“好官”。他每日点卯,勤于政务,体恤下情,不贪不占,连官舍都不住,甘居驿馆。对流民和黎汉关系的处理也显得“仁厚”且“稳妥”。对于海防修缮,虽有些“心急”,但也是出于公心,且程序合规。总之,是个让人挑不出大错,却也似乎缺乏魄力和“霹雳手段”的寻常贬官。
只有极少数嗅觉敏锐之人,如那位负责与基地暗中交接物资的工房老吏,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州衙采购的木料铁器数量似乎略多,且最终用到水寨和卫所的,似乎总比账面上少那么一点……但他也只敢把疑惑埋在心底,不敢多言。毕竟,账目是“清楚”的,林大人是“清廉”的。
而在鹿回头湾,变化却是翻天覆地。
得到林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指令后,基地如同注入强心剂,高速运转起来。
红薯种植面积在苏文谦的统筹下,依托新吸纳的流民劳力,迅速向周边适宜谷地扩展。新开垦的梯田沿着向阳山坡层层铺展,绿油油的藤蔓在阳光下茁壮生长。来自州衙“安置”的流民中,几名有经验的老农被挑选出来,负责指导选育耐旱高产的薯种。渔业队新增了两艘改造加固的渔船,捕捞量稳步提升。更可喜的是,在苏婉商队冒险送来的一批耐咸水作物种子中,一种名为“海稻”的稻谷在近海滩涂试种成功,虽然产量不高,却为粮食来源开辟了新途径。
匠作营内炉火日夜不息。王弼坐镇督造,利用官方渠道“合法”购入的铁料和工具,基地的铁匠们日夜赶工。一批批改进后的厚重砍刀、更为锋利的矛头、以及射程更远的强弩被打造出来,优先装备俞通源训练的陆上护卫队。更令人振奋的是,在几名曾接触过火器的老匠人带领下,结合林霄草图和王弼的实战经验,第一门仿制的轻型佛郎机炮终于试制成功!虽然炮身笨重,射程有限,且哑火率不低,但这无疑是基地武力质的飞跃。这门被秘密命名为“镇海一型”的火炮,被小心翼翼地安装到了最新下水的“海鲨二号”战船甲板上。
水师规模也在扩大。除了新造的“海鲨二号”,还有几艘缴获的海盗船和性能优良的渔船被改造为辅助战船。齐将军(原王弼旧部)操练水手更加严苛,近海编队、火炮试射、接舷跳帮演练得有声有色。商路进一步拓展,基地晒制的薯干、提炼的椰油、编织的简易黎锦,通过驼爷控制的商队,不仅换回了更多粮食、药材,还首次换回了一批硫磺和硝石——这是未来火药自制的希望。
人口已突破一千五百人。新增人口除了流民,还有零星来投的破产灶户(盐工)、躲避仇家的疍民(水上人家),甚至包括两名因与头人不和而率部分亲族来投的小黎峒峒首。沈文谦的管理压力剧增,但他凭借丰富的经验和林霄授予的权柄,将基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内部贡献记录制度初步建立,激励着生产与训练。一座简陋的“义学”也在山谷中搭了起来,由一名略通文墨的老秀才和一名懂汉话的归化黎人共同执教,基地的孩子们开始学习简单的文字和算数,“忠于集体、保卫家园”的理念悄然播撒。
然而,快速发展也带来了新的挑战和隐患。
最大的阴影,依旧来自西北方向那个名为“黑石峒”的生黎大峒。其大头人“盘骨”,性情剽悍,对汉人官府和汉商极度敌视,对鹿回头基地的迅速壮大更是充满警惕和嫉妒。虽然基地按照林霄指示,暂时避其锋芒,通过贸易和赠礼极力交好其周边的几个小峒寨,试图孤立黑石峒,但盘骨显然不是易与之辈。
这一日,一名负责与附近“白溪峒”进行盐布贸易的基地人员,在返回途中遭遇伏击,货物被劫,人员带伤逃回。袭击者虽未露面,但遗落在现场的箭矢上,赫然刻着黑石峒特有的狰狞蛇纹图腾!
消息传回基地和州衙,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鹿回头湾,议事厅内灯火通明。王弼面沉如水,手指重重敲在桌面的蛇纹箭矢上:“盘骨这老狗,终究是按捺不住了!这是在试探!若我等忍了,他必得寸进尺!”
俞通源眼神冷冽:“护卫队已整训完毕,‘镇海一型’也初步形成战力。与其坐等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拔掉他在外围的几个爪牙,敲山震虎!”
苏文谦则更为谨慎:“公子严令,暂避其锋。黑石峒人多势众,地形险要,强攻损失必大。且州衙那边,若闹出大动静,恐难交代。是否再行缓兵之计?或……请公子定夺?”
驼爷匆匆而入,递上一封刚收到的密信:“公子手谕!”
众人精神一振。苏文谦展开信笺,上面是林霄熟悉的笔迹,只有八个字:“衅自彼开,雷霆慑之。首恶必办,胁从可抚。借剿匪名,行卫道实。”
王弼看完,虎目精光爆射:“公子英明!正合我意!盘骨既然先动手,就别怪我们心狠手辣!老俞,点齐人马,就拿他设在‘野牛谷’的那个前哨寨子开刀!打掉他的爪牙,让这老狗知道疼!”
与此同时,崖州驿馆内。
林霄独立窗前,窗外夜色如墨,海风呼啸,预示着风暴将至。他刚刚签发了一道州衙公文,以“清剿劫掠商旅、危害地方之匪类”为名,命令本州巡检司加强南山至西北山麓一带的巡防,并“酌情”征调附近熟黎峒寨的壮丁协助。公文措辞严厉,却留有余地,未直接点明黑石峒。
他手中摩挲着一支驼爷秘密送来的、刻有黑石峒蛇纹的箭矢,眼神幽深如寒潭。
“盘骨……”林霄低声自语,指尖划过冰冷的箭镞,“本想让你多活些时日,奈何你自寻死路。也好,就拿你这块顽石,来磨砺我手中这把新开的刃吧。”
他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笺,提笔蘸墨。这封信,将发往琼州府衙,详陈“匪患”猖獗,请求府尊“体察下情”,在必要时给予崖州“剿匪安民”的授权和支持。同时,另一封密信也即将飞出窗口,飞向鹿回头湾,只有四个字:“时机已至。”
窗外的风更急了,卷着咸腥的海水气息,拍打着驿馆单薄的窗棂。崖州知州林霄的平静赴任期结束了,一场由他亲手导演、明暗交织的风暴,即将在这帝国最南端的海疆孤岛上,猛烈上演。而这场风暴的第一个祭品,便是那不知死活、撞上刀口的黑石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