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婉探深宫,秘闻暗传(1 / 2)

洪武二十三年早春。

护城河的冰层边缘虽有了些许消融的痕迹,但河水依旧冰冷刺骨,映照着灰蒙蒙的天空,不见半分暖意。枯柳枝头挣扎出的零星鹅黄嫩芽,在持续不断的北风里瑟瑟发抖,非但没能带来生机,反而更衬出这帝都深入骨髓的萧索与压抑。蓝玉案的血色似乎已被时光冲刷得淡了些许,菜市口的青石板恢复了往日的颜色,但那种无形的、渗透进砖缝瓦砾间的恐惧,却如同附骨之疽,愈发深沉地沁入每个人的骨髓里,无声地改变着这座城市的肌理与脉搏。

朝堂之上,表面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每日的朝会依旧准时举行,官员们按品秩鱼贯而入,山呼万岁,奏报政务,一切仿佛井然有序。然而,在这看似规整的流程之下,涌动着的是足以溺毙人心的死寂与暗流。奏对之声刻板而干涩,如同念诵着与自己无关的经文,每一句都经过千锤百炼的斟酌,生怕任何一个不经意的词汇,会触动那高踞御座之上、愈发沉默也愈发令人捉摸不透的帝王那根敏感而暴戾的神经。

官员们下朝后匆匆离去,尽量避免任何非必要的寒暄与交集,昔日同年故旧之间的诗酒唱和早已绝迹,连眼神交汇都充满了警惕与疏离,整个帝国的官僚系统,仿佛一架被抽走了润滑油的庞大机器,在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僵硬而艰涩地运转着。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心,东宫,无疑成为了牵动所有敏感神经的风暴眼。太子朱标的病情,在经过林霄那番险之又险、借助玄学外衣传递的支持性护理理念的微弱干预后,虽然并未出现根本性的好转,更没有脱离险境,但那些细微的变化——“寐渐沉”、“痰音稍利”、“焦躁稍减”——如同在无尽黑暗中投入的一颗微小石子,虽未能照亮前路,却真切地激起了些许涟漪,带来了一种濒死挣扎中极其珍贵的、短暂的稳定期。

这种稳定,脆弱得如同蛛网,却足以让深陷绝望的人们死死抓住,视为一线生机。

太医院的大国手们依旧束手无策,他们的药方换了一剂又一剂,却始终无法扭转乾坤,只能在皇帝日益焦躁暴戾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勉力维持。但也正因这微弱的“稳定”,使得那种山雨欲来、即刻倾覆的极致恐慌,稍稍缓解了半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煎熬的、等待最终审判的漫长折磨。宫中的气氛依旧凝重得能拧出水来,但至少,不再是那种即刻就要爆炸的临界状态。

然而,这种表面的、脆弱的平静,对于身处漩涡之外却心系其中的林霄而言,带来的并非安心,而是更深的不安与焦虑。太子病情的暂时稳住,固然是好事,但这意味着东宫乃至整个朝堂的注意力,可能会从“抢救”本身,稍稍转向其他方向。而任何方向的转移,在眼下这敏感至极的时刻,都可能带来新的、不可预测的风险。

病情稳住,只是暂时喘息。老朱的耐心是有限的,太医院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一旦这脆弱的平衡被打破,接下来的反弹恐怕会更加猛烈。而且…陛下会不会因为太子病重,而加快某些…清算的步伐?为未来铺路? 这个念头让林霄不寒而栗。

他深知,朱元璋的思维模式绝不能以常理度之。在确保继承人地位稳固的前提下,这位开国皇帝很可能会利用这段“稳定期”,更加雷厉风行地铲除一切他认为可能对继承人构成威胁的势力。蓝玉案是过去了,但谁能保证没有下一个“蓝玉案”?那些手握兵权的藩王?那些在蓝玉案中侥幸存活但已被标记的勋贵子弟?甚至…是朝中某些势力过大的文官集团?

这种对未知风险的巨大忧虑,如同阴云般笼罩着林霄。他知道自己必须获取更多、更深入的信息,不能仅仅依靠官方那些经过层层过滤、语焉不详的邸报和流言。他需要一双能够深入宫闱深处、洞察真正核心动向的“眼睛”。

而这双“眼睛”,无疑就是苏婉。

这一日,午后,天色依旧阴沉。一名苏府的老仆悄无声息地来到翰林院,寻到林霄,递上一本看似寻常的《女则》注释本,低声道:“林典簿,我家小姐近日习读此书,见其中有几处注解似与常见版本有异,听闻典簿于经学颇有钻研,特命老奴送来,请典簿闲暇时代为参详一二,看看是否刊刻有误。”

理由冠冕堂皇,合乎情理。林霄神色如常地接过书,道了谢,仿佛这只是寻常的学术请教。待老仆离去,他回到自己的值房,掩上门,指尖迅速而精准地翻过书页。很快,他在几处看似无关紧要的批注旁,发现了那些细微的、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标记——某个字的笔画刻意拉长,另一处的墨迹有不易察觉的晕染,还有一页的页脚有极淡的指甲划痕。

他取出一张白纸,对照着密码本,迅速将密文破译出来。信息比以往稍长,显然苏婉此次获取的情报分量不轻:

“‘兰室’(东宫)近日确稍安,然‘匠’(太医)言乃‘回光返照’之象,根基已朽,油尽灯枯,恐非长久之计。‘老匠头’(朱元璋)焦虑日盛,喜怒无常,近日频召‘工具箱’(锦衣卫)首领密议至深夜,所议之事不明,然闻涉及‘北边木材’(北方藩王)及‘库房旧账’(勋贵旧案)。‘少东家’(朱标)时有清醒,曾问及‘各地年景’,尤关注‘燕赵’、‘秦晋’之地。偶有老宫人私语,言‘老匠头’曾于暖阁独坐,对‘少东家’幼时衣物垂泪,然旋即便厉声处置一失仪宦官,手段酷烈。宫内暗流激荡,各房‘管事’(后宫妃嫔、宦官派系)皆有动作,似在观望押宝。妾近日或需借‘入宫请安’之机,再探虚实。风急浪高,望君珍重,静候佳音。”

字字句句,如同冰锥,刺入林霄的心头。

“回光返照”…太医院内部竟已做出如此悲观的判断!这意味着朱标的生命可能真的进入了倒计时。而朱元璋的反应——焦虑、密议、关注藩王和旧案、时而流露脆弱旋即以更暴戾的方式掩饰——这完全符合他对这位帝王性格的认知!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表明朱元璋在巨大的丧子之痛与对江山未来的极度忧虑交织下,很可能正在酝酿新一轮、或许更加残酷的清洗!而朱标在清醒时询问“燕赵”、“秦晋”之地,这分明是在关心北疆防务和几位实力强大的塞王叔父的动向,这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担忧?

苏婉的信息,如同一幅精准的素描,将深宫之中那隐藏在最深处的惊涛骇浪,清晰地勾勒了出来。这远比任何公开的诏令或流言都更加致命,也更加真实。

果然…最坏的情况正在逼近。朱标时日无多,老朱已经开始为后事做准备了。而他的准备,必然是血淋淋的。北边的藩王…尤其是燕王…恐怕要成为下一个目标了?还有那些在蓝玉案中侥幸残存的势力…都难逃毒手。这局面,简直是一触即发!

巨大的危机感让林霄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自己必须根据这些情报,提前做出应对。琼州基地的建设必须加快,隐蔽性必须提到最高级别;在京城的潜伏需要更加深入,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举动都必须停止;与苏婉的联系需要更加谨慎,绝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同时,他也为苏婉的安危感到深深的忧虑。“入宫请安”…这意味着她要亲自踏入那龙潭虎穴,去获取第一手的信息。这其中的风险,可想而知。

他必须回复,既要表达收到情报的重要性,更要叮嘱她万千小心。他沉吟片刻,铺纸研墨,用密文写下回信:

“信已悉,惊心动魄,如临深渊。‘兰室’之况,料想之中,然闻之仍恻然。‘老匠头’之动向,乃重中之重,君所探之讯,价值连城,然切记,‘入宫’之事,险逾雷霆,非万不得已,不可轻动。一切以自身安危为第一要旨,探听之事,可缓则缓,可止则止。京城有我,万事谨慎。盼安。”

他将回信加密在一幅临摹《兰亭序》的习字中,同样通过苏府的老仆悄然送回。整个传递过程,无声无息,如同深水下的暗流。

就在林霄焦灼地等待着苏婉下一步消息的同时,苏婉也确实在精心筹划着那次危险的“深宫探秘”。她深知此次行动的重要性,也明了其巨大的风险。她不能贸然行事,必须找到一个最自然、最不易引人怀疑的契机。

机会很快来临。宫中一位与苏家略有渊源、且素来对苏婉颇有几分怜惜之情的太妃,即将举办一场小型的生辰祈福法事。这类活动规模不大,参与的多是些宗室女眷和与太妃交好的诰命夫人,气氛相对缓和,正是打探消息而又不至于过于引人注目的好时机。

苏婉通过母亲昔日的手帕交,一位时常出入宫闱的郡王妃,巧妙地将自己希望入宫向太妃请安、并借此为病中的太子殿下祈福的意愿传递了进去,唯愿借此良机,为君父祈福,聊表忠心。很快,宫里便传来了准予入宫的消息。

太妃所居的宫殿位置相对僻静,法事的气氛也确实如她所料,庄重而略带肃穆,但并无太多紧张感。她依礼向太妃叩拜祝寿,献上早已备好的、一份心诚却不贵重的寿礼——一本她亲手抄录、装帧精美的佛经。太妃见她举止得体,言语温婉,又念及她家中境况,不免生出几分怜惜,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宽慰的话。

苏婉耐心应对,言辞恳切,感激涕零,将一个懂事又带着些许楚楚可怜形象的少女扮演得恰到好处。她并不急于打探,而是耐心等待着时机。

法事间隙,女眷们三三两两在偏殿用茶点休息。苏婉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似在聆听几位年长夫人闲聊,实则耳听八方,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交谈。

她听到一位郡王夫人低声对同伴抱怨:“…如今这宫里,真是没法待了。前儿个我们爷不当值,想进宫给我请个安,愣是在宫门外被盘查了半个时辰,差点没让进去…说是非常时期,要严防宵小。” 同伴低声附和:“谁说不是呢,如今走到哪儿都觉得有眼睛盯着,连说句话都得掂量再三。”

另一位夫人则忧心忡忡地提到:“听说太子殿下那边…唉,真是天不佑我大明啊。太医院那几个老头子,头发都快掉光了,也没见有什么起色…陛下这几日心情极坏,前儿个还发落了好几个伺候不经心的宫人,真是…”

这些信息琐碎,但印证了苏婉之前的判断——宫中戒备极其森严,皇帝情绪极不稳定,太子病情依旧不容乐观。

真正的突破,来自一位看似不起眼的老嬷嬷。她是太妃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头发花白,面容慈祥,但眼神却透着历经风霜的清明。苏婉在向太妃献上佛经时,曾不经意地提及自己抄经时心有所感,觉得经文中的“慈悲”、“静养”之道,或与调养身心有益。当时太妃未置可否,但这老嬷嬷却似乎听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