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手很暖,掌心的老茧蹭过杜明的手腕时,像砂纸擦过木头,带着种踏实的粗糙感。可杜明总觉得哪里不对——奶奶的手指关节处有块月牙形的疤痕,是小时候切菜时划的,可此刻握着他的手上,那疤痕却变成了圆形,像枚褪色的铜钱。
“奶,你的手……”他刚要开口,就被奶奶打断了。
“先回家再说。”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牵着杜明往村里走,脚步快得不像个老人,蓝布褂子的下摆扫过路边的野草,惊起几只深褐色的蚂蚱,蹦跳着钻进墙根的裂缝里。
黑瓦村比杜明想象中更安静。灰黑色的瓦房挤在一起,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的黄土,屋檐下挂着的玉米棒子干瘪发黑,像是挂了许多年。家家户户的门都关着,门环上锈迹斑斑,只有风穿过巷口时,会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磨牙。
奶奶的老屋在村子最深处,是间带院子的瓦房,院门上着把黄铜锁,锁身被磨得发亮。奶奶从裤兜里摸出钥匙,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像是咬碎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推开院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混着霉味钻进鼻腔。院子里种着几株不知名的植物,叶子是深紫色的,根茎处缠着红绳,绳子末端系在墙角的石臼上。石臼里积着半臼黑褐色的液体,表面浮着层泡沫,像熬糊的中药。
“进来吧。”奶奶松开手,转身进了屋。她的脚步声很轻,踩在土坯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倒像是贴着地面滑行。
杜明站在院门口,犹豫了几秒。他注意到门框上贴着张黄纸,纸上用朱砂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个扭曲的“路”字,符号边缘已经发黑,像是被烟火熏过。他掏出手机想拍照,屏幕却突然暗了下去,无论怎么按电源键都没反应,像是没电了——可早上出发时,他明明充满了电。
“愣着干啥?”奶奶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点不耐烦。
杜明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屋。屋里很暗,窗户被厚厚的棉布帘遮住了,只有几缕光线从帘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光斑。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旧式军装,眉眼和杜明有些像,却比他多了道刀疤,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下颌。
“这是你爷爷。”奶奶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盛着黑乎乎的液体,“他年轻时是打猎的,后来走迷了路,再也没回来。”
杜明的后背一阵发凉。他从没听说过爷爷的事,父亲说爷爷在他出生前就病死了。
“我爸说……”
“他不懂。”奶奶把碗塞进他手里,“喝了这个,能安神。”
碗里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苦味,表面浮着层油花,像是某种动物的油脂。杜明捏着鼻子抿了一小口,苦味瞬间在舌尖炸开,顺着喉咙往下滑,像是吞了口滚烫的铁水。他强忍着没吐出来,把碗递还给奶奶:“奶,我不渴。”
奶奶接过碗,没再坚持,转身走到炕边坐下。炕上铺着块蓝布褥子,褥子上绣着缠枝莲,和那双草编鞋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她拿起炕角的针线笸箩,开始缝补一件破了洞的褂子,银针穿梭的动作很熟练,可杜明发现,她的手指在布料上停留的位置,总是和破洞错开半寸。
“村里的人呢?”杜明环顾四周,试图打破沉默。
“都下地了。”奶奶头也不抬地说,“这阵子地里忙。”
“忙什么?”杜明追问,“玉米不是还没熟吗?”
奶奶的动作顿了一下,银针在指间转了个圈,针尖对着自己的掌心:“忙收……收那些不该长出来的东西。”
杜明没听懂,刚要再问,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是有人推开了院门。他走到窗边,掀开棉布帘的一角往外看,只见一个穿蓝布衫的男人站在院子里,背对着他,正弯腰查看那些深紫色的植物。男人的后颈处有块青灰色的印记,形状像片玉米叶。
“是你堂哥。”奶奶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杜明一跳,“他来送菜。”
杜明放下布帘,心里却疑窦丛生。堂哥去年在县城买了房,早就不回村里住了,而且他记得堂哥后颈上有颗黑痣,不是什么青灰色的印记。
“我去看看。”他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被奶奶拉住了。
“别去。”奶奶的手劲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胳膊,“他现在……不方便见人。”
院门外的男人转过身,杜明透过布帘的缝隙,正好看到他的脸——那是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眼白,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弧度,像是被人用刀划开的。男人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些青灰色的玉米,和那个黑影啃的一模一样。
杜明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猛地松开奶奶的手,后退几步,撞翻了墙角的矮凳。矮凳倒地时,露出了藏在迹是暗红色的,像是用血写的:
“1. 别喝奶奶递来的任何液体。
2. 屋里的镜子会说谎,别照超过三次。
3. 听到鸡叫时,必须在炕上。
4. 堂哥的脸不会笑,若他笑了,立刻往灶房跑。
5. 爷爷的照片不能碰,碰了会有人替你回家。”
杜明的视线扫过屋里,果然在炕对面的柜子上看到一面铜镜,镜面蒙着层灰,隐约能映出个模糊的影子。他想起刚才奶奶递来的那碗液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奶,你……”他转身看向炕边,却发现炕上空无一人。奶奶不见了,只有那件缝补的褂子搭在褥子上,褂子的领口处,别着根红绳,红绳末端系着个小小的稻草人,和推独轮车上的人偶一模一样。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朝着屋门走来。杜明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木板上的第四条规则,手忙脚乱地冲向灶房。
灶房很小,靠墙砌着个土灶台,锅里还温着水,冒着淡淡的热气。灶台上摆着个豁口的陶罐,罐口用红布盖着,红布上绣着个和门框上一样的符号。杜明躲在灶台后面,透过门缝往外看。
屋门被推开了,那个“堂哥”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很轻,像猫一样,竹篮里的青灰色玉米在他手里晃悠,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在自己蠕动。他走到炕边,拿起那件褂子,放在鼻尖闻了闻,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躲好了吗?”“堂哥”突然开口,声音像是用砂纸磨过的铁片,“我看见你了哦。”
杜明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看到“堂哥”转身走向灶房,黑洞洞的眼睛扫视着屋里的每个角落,竹篮里的玉米开始渗出青绿色的汁液,滴在地上,留下一串黏腻的痕迹。
就在“堂哥”快要走到灶房门口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鸡叫。“喔喔喔——”声音很嘶哑,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喊出来的。
“堂哥”的动作猛地停住了,他僵硬地转过身,朝着院门外走去,脚步比刚才快了很多,像是在逃跑。
杜明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想起木板上的第三条规则,原来鸡叫是信号。他从灶台后面爬出来,刚要走出灶房,就看到陶罐上的红布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掀开红布。陶罐里没有东西,只有半罐黑褐色的粉末,粉末的地图,画着黑瓦村的布局,每个瓦房旁边都标着个数字,爷爷的老屋旁边标着“7”。
地图的背面写着几行字,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很潦草,像是匆忙中写的:
“规则会变,因为守规则的人在换。
玉米地里的黑影是“引路人”,但他只在双数日子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