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钢铁厂的大铁门就一声打开了。
木大柱站在门口。
哟,老木回来啦?
门卫老张探出头,脸上堆着笑,听说闺女出息了?省里比赛拿第一?
木大柱点点头,含着笑矜持没说话。
他的目光越过老张,落在厂区深处,高耸的烟囱冒着黑烟,车间里传来机器的轰鸣声,那是他干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先去人事科报到吧,老张指了指办公楼,现在你归后勤管了。
人事科的走廊上贴着大红标语:知识改变命运,技术创造未来。
木大柱在门口站了半晌,才抬手敲门。
办公室里,年轻的李干事头也不抬地翻着文件:姓名?
木大柱。
哦,返岗的。李干事推了推眼镜,根据厂里决定,你被分配到后勤科,具体工作是仓库管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个新工牌,塑料膜都没撕:文化程度?
木大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上过学。
李干事的笔尖顿了顿,在表格上画了个叉: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窗外传来一阵哄笑。
几个年轻工人路过,对着木大柱的背影指指点点:
就是他,闺女可厉害了,自己却是个文盲......
后勤仓库的老刘是木大柱的旧相识。
见他来了,老刘赶紧迎上来:老木,你可算回来了。
他热情地拍着木大柱的肩,却压低了声音:
这活儿简单,就是登记入库出库......
老刘递过来个登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货号、数量。
木大柱盯着那些字,眼前一阵发花,他认得出数字,但那些弯弯曲曲的汉字,像一堆纠缠的蚯蚓。
我......他的声音有些哑,我看不太明白。
老刘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不是老木吗?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车间主任老王身后跟着几个技术员:听说你闺女要进财政局了?真给你长脸!
他的笑容很热情,但眼里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
不像我家那小子,就会死读书,现在在车间当技术员,累死累活......
旁边有人接话:王主任,您儿子可是中专毕业,将来要当工程师的!
木大柱没吭声。
仓库里,新到的一批轴承需要登记。
老刘被叫去开会了,临走前匆匆交代:照着单子抄就行!
木大柱盯着送货单,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认得两个字,方方正正的,像两个小房子。
但后面的规格型号,全是天书。
老木!仓库门口有人喊,领十根钢锯条!
木大柱手忙脚乱地翻开台账,手指在纸上颤抖着移动。
一声,纸页被他粗糙的指腹撕破了。
来人嗤笑一声:算了,我自己找吧。
傍晚交班时,李干事来检查登记本。
这写的什么?
他指着木大柱歪歪扭扭的记录,‘轴承’写成‘车由’?数量也抄错了!
他的声音很大,引得下班工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木大柱站在人群中央,旧工装上沾着机油和灰尘。
他想解释自己尽力了,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算了,李干事合上本子,明天开始,你只管搬货吧。
回家的路上,木大柱走得很慢。
路过县中学时,教室里亮着灯,隐约传来读书声。
他停下脚步,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团,是木齐章昨晚教他写的二字,铅笔痕迹已经被汗水晕开了。
路灯下,这个弯了一辈子腰的老工人,挺直了脊背。
他摸出半截铅笔,在掌心一遍遍描画那两个简单的字,直到手指发酸。
木齐章正在晾衣服。
看见父亲回来,她小跑过来:爸,今天怎么样?
木大柱了一声,把工牌挂在门后。
王翠花从厨房探头:吃饭了。
饭桌上,木小丫叽叽喳喳讲着学校的趣事。
老木,今天上班......怎么样?王翠花盛了勺白菜炖粉条,热汽模糊了她的表情。
木大柱盯着碗里漂浮的油花,地放下筷子:能怎么样?不就是搬货。
瓷碗在桌面上震了震,汤汁溅到木小丫的手背上。
小姑娘地抽了口气,却不敢出声,悄悄把发红的手背藏到桌下。
木齐章的目光在父亲手上停留。
她放下碗,钢厂现在是不是都要会写字?
木大柱的肩膀猛地绷紧,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老木......王翠花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吃你的饭。
木大柱闷闷的说,老子抡了三十年大锤,现在连个螺丝钉都管不明白!
木小丫吓得往木齐章身边缩了缩。
从今晚开始,全家一起学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