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那股因定下西征大计而升腾起的灼热战意,随着杨辰一道道命令的发出,渐渐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凝重。
沙盘上,关中地区的模型静静伫立。群山如龙,渭水如带,长安城坐落其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着无声的压迫感。
罗成摩挲着腰间宝剑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起青白。他盯着那座小小的长安城模型,双眼放光,仿佛已经看到了城头飘扬的李唐旗帜,看到了他那一生之敌李世民的身影。
“主公,先生,你们想得太多了。”罗成终于还是没忍住,打破了沉寂。他上前一步,指着沙盘东侧的函谷关,“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今李渊刚在太原吃了大亏,正是军心动荡,人心惶惶之际。我们只需集结主力,以雷霆之势,一日之内便可兵临函谷关下。那李渊老儿定然想不到我们敢这么快就打上门去,只要能破了函谷关,关中平原便是我军铁骑的跑马场,直取长安,易如反掌!”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年轻将领的锐气与一往无前的自信。在他看来,战争就是一场力量的对撞,只要自己的拳头够硬,速度够快,就没有砸不开的门。
李靖听完,没有立即反驳,只是走到沙盘前,拿起一根细长的竹杆,轻轻地点了点函谷关的模型。
“罗将军,你说的,是兵家常理。但关中,却不是可以用常理揣度的地方。”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像一位治学严谨的宿儒,在讲解一部艰深的古籍。
“请看,这函谷关,自古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其关道崎岖,仅容单车通行,两侧皆是悬崖峭壁。李渊非是庸人,他深知函谷关之重要。据我所知,他在此地常年驻扎重兵,由其心腹大将镇守,粮草军械堆积如山。我军远道而来,强攻此关,就算能下,恐怕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锐气尽失,届时还如何长驱直入?”
罗成闻言,眉头一皱:“函谷关难攻,我们便不走函谷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大不了绕道而行!”
“绕道?”李靖苦笑一声,竹杆在沙盘上移动,点向南方的武关,“武关地处商於古道,同样是险峻异常。而北方的萧关,更是直接与草原接壤,我们若从北路入关,后背便完全暴露给了突厥人。李世民那小子,会放过这种机会吗?”
罗成一时语塞。
李靖的竹杆,又从关隘移到了关中腹地,在几处标记着“坞堡”的地方点了点。
“这还只是其一。罗将军,你可知李渊为何能轻易夺取关中,定鼎长安?”
“无非是趁着隋室大乱,捡了个便宜。”罗成撇了撇嘴。
“是,也不是。”李靖摇了摇头,“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身份。李家,乃是关陇贵族集团的核心。这片土地上,大大小小数十个门阀世家,与李家盘根错节,同气连枝。我们打李渊,不仅仅是打他的军队,更是与整个关陇集团为敌。”
“这些坞堡,便是那些世家大族的根基。它们壁垒森严,储粮丰足,族中子弟皆是悍不畏死的私兵。我军一旦进入关中,他们便会坚壁清野,各自为战。届时,我军将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处处受敌,步步维艰。粮道一旦被断,不需李渊主力出击,我军便会不战自溃。”
议事厅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轻微声响。
罗成脸上的兴奋之色,已经完全褪去,取而代-“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他是个将才,不是蠢材。李靖所描绘的这幅画面,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那不是两军对垒,阵前厮杀。那是一脚踏入了泥潭,越是用力,陷得越深,直到被活活耗死。
“那……那李渊的军队呢?”罗成有些不甘心地问道,“被我们这么一打,总该元气大伤了吧?”
“伤筋,却未动骨。”李靖的竹杆,最终落在了长安城上。“李渊在太原的损失,多是些二线部队和杨玄感那样的炮灰。他从关中带来的嫡系主力,并未受到太大折创。更何况……”
李靖抬起头,目光扫过杨辰和罗成,“长安城里,还坐着一个人。李世民。”
“他虽被李渊夺了兵权,闭门思过。但他组建的天策府,却未解散。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尉迟恭、秦叔宝……这些文臣猛将,依旧是他的羽翼。一旦战事开启,李渊只要不是老糊涂了,就必然会重新启用他。届时,一头被激怒的猛虎,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可怕。”
李靖说完,放下了手中的竹杆,对着杨辰深深一揖。
“主公,关中是龙潭,亦是虎穴。李渊父子,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我军若想西征,必须做好打一场旷日持久的硬仗、恶仗的准备。此事,需从长计议,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一番话,将西征关中的所有困难,血淋淋地剖析开来,摆在了桌面上。
罗成彻底没话说了,他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靠在椅子上,看着沙盘上那片看似唾手可得,实则危机四伏的土地,只觉得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杨辰从头到尾,都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
直到李靖说完,他才缓缓地鼓了鼓掌。
“先生不愧是当世名帅。分析得鞭辟入里,丝丝入扣。”杨辰笑着走到沙盘前,拿起刚才李靖放下的那根竹杆,在手里掂了掂,“先生说的这些困难,我都清楚。正面强攻,确实是下下之策。”
他看向一脸郁闷的罗成,调侃道:“罗将军,看来光靠你的银枪,是捅不开长安的城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