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内,夜色如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压在每个屋檐飞翘之上。白日的喧嚣早已沉寂,唯有打更人单调寥落的梆子声,间隔许久才在深巷中无力地回荡一下,旋即被更庞大的寂静所吞没。但这种寂静并非安宁,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紧绷,仿佛暴风雨前窒息的低压,连犬吠都变得稀疏而谨慎。
相较于城外“龙潭”工坊的炽热轰鸣、渤海湾的冷冽锁链,京城内部的博弈,更像是一场在蛛网上进行的无声舞蹈,每一步都需极致精准,牵一发而动全身。
安定门,作为京城北面的重要门户,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此刻城门早已落锁,千斤闸沉重落下,门洞内漆黑一片,唯有城楼上几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孤零零地摇晃,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垛口后值守兵士们模糊而疲惫的脸庞。
把总张世荣按着腰刀,在冰冷的城砖甬道上缓缓踱步。他年约三旬,身材不算高大,却十分精悍,甲胄下的肩膀宽厚,步伐沉稳。只是那眉头紧紧锁着,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化解的郁结与不甘。他原是京营精锐,因多年前一次军中比武得罪了上官,而那上官后来投靠了阉党,他便被一路打压,最终被发配到这安定门做个守城的把总,终日与灰墙铁门为伴,一身的本事和抱负几乎要被这日复一日的枯燥消磨殆尽。
值房内,油灯如豆。几名心腹队正围坐,气氛沉闷。
“头儿,这日子真他娘的憋屈!”一个脸上带疤的队正猛地捶了一下桌子,声音压抑着愤怒,“咱们兄弟当年在边镇也是跟鞑子真刀真枪干过的,如今倒好,成了那帮没卵子阉货的看门狗!听说宫里那位……怕是快不行了,这京城的天,眼看就要变了,可咱们呢?还得在这给那帮祸国殃民的杂碎守门!”
另一人接口,声音更低:“可不是吗!昨日东厂那几个番子过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查验防务跟审贼似的!他娘的,老子们保家卫国的时候,他们还不知在哪个旮旯里给人端尿壶呢!”
张世荣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手下这些同样郁郁不得志的兄弟,心中那股无名火也是灼灼燃烧,但他性格更为沉毅,只是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压低了声音:“慎言!隔墙有耳。如今这世道,一句话就能要了全家性命。我等身为军人,守土有责,纵有万般不平,这城门……终究是要守的。”
话虽如此,但他紧握的拳头上凸起的青筋,却暴露了内心的激荡。他如何不知阉党误国?如何不恨那些蛀虫硕鼠?只是人微言轻,势单力薄,除了在此长夜中空自嗟叹,又能如何?
就在这时,甬道尽头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并非巡城兵士那规律的皮靴声响。
张世荣瞬间警觉,手按刀柄,低喝:“谁?”
阴影中,窜出一人。身着普通百姓的深色棉袍,头上戴着遮风的斗笠,压得很低。来人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抬起手,亮出一面巴掌大小的令牌。令牌非金非铁,黝黑无光,正面却阴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蟠龙,龙睛处嵌着两点微小的猩红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竟似活物般泛着幽光。
张世荣瞳孔骤然一缩!这令牌他见过一次,是多年前一位对他有恩的老上官秘密出示给他看的,并郑重告知,见此令如见信王殿下亲临,持令者所传,乃关乎国运之绝密指令!
他身后的几名队正也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散开,手都按在了兵器上,警惕地盯着来人。
那持令人声音平稳低沉,仿佛带着某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张把总,借一步说话。故人托我给您带件东西。”
张世荣死死盯着那面令牌,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来人。对方虽作平民打扮,但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刀,行动间毫无寻常百姓的畏缩,反而有种久经沙场的悍勇气息,更像是……锦衣卫中的精锐?不,似乎比那更精干。
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对身后挥了挥手:“你们在此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然后对那持令人沉声道:“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城门楼一侧用于存放器械的狭窄耳房。房门关上,隔绝了内外。
“阁下究竟何人?”张世荣压低声音,目光如炬。
来人这才稍稍抬起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却风霜刻砺的脸庞,正是李若琏麾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在下李指挥使麾下总旗,赵铁心。”他开门见山,再次亮出令牌,“奉信王殿下密令,特来与张把总共商大事。”
“信王殿下?”张世荣心头巨震。那位深居简出、以“体弱好学”闻名的年轻藩王?他竟暗中拥有如此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