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深处,一间被改造成临时书库的暖阁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新鲜墨汁混合的独特气味。朱由检盘腿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矮榻上,面前摊开一卷刚誊写好的《格物基础》手稿。他手里捏着一块小巧的梅花糕,吃得慢条斯理,眼睛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一行行扫过那些用端正馆阁体写就的文字。
宋应星坐在下首的小马扎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脸上却写满了“生无可恋”四个大字。他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眼神时不时瞟向窗外,仿佛那里有他毕生追求的“实学”真理在召唤他回去研究水力冲锤的齿轮咬合度,而不是在这里…嗯…“编故事”。
“宋先生,”朱由检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小眉头微微蹙起,指着稿子上一行字,“这里,‘凡物皆由极微不可见之粒子构成,粒子间有引斥之力,此乃万物运动变化之本源’…嗯…这个‘粒子’…是不是太直白了点?万一哪个不开眼的真信了,跑去深山老林里挖‘粒子’,挖不到岂不是要怪本王骗人?”
宋应星嘴角抽搐了一下,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殿下…这…这已经是老臣能想到最…最‘含蓄’的说法了!总不能真写成‘此乃上古神人所遗玄奥,非肉眼凡胎可窥’吧?那跟炼丹道士的鬼画符有何区别?” 他内心在咆哮:殿下!您让我把您那些惊世骇俗的“粒子”、“引力”、“能量守恒”塞进一本“古籍”里,还要让它看起来像模像样!这比让我再造十台水力钻床还难啊!
朱由检托着腮帮子,一脸天真地眨巴着眼睛:“宋先生此言差矣!道士的鬼画符那是骗人,咱们这可是…呃…‘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再说了,”他拿起旁边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淮南子》,煞有介事地指着其中一段,“你看,古人云‘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这不就挺像那么回事吗?咱们就借用一下嘛!把‘粒子’改成‘精微之气’,‘引力斥力’改成‘阴阳相吸相斥之理’,‘能量守恒’改成‘天地之气,流转不息,此消彼长,总量恒常’…多好!听着就玄乎!还符合咱大明的学术氛围!”
宋应星听得目瞪口呆,感觉自己的三观正在被小王爷用一把精致的银勺子,慢条斯理地搅成浆糊。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一句:“殿下…这…这岂不是…指鹿为马?”
“哎!怎么能叫指鹿为马呢?”朱由检一脸“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的表情,“这叫‘古为今用’!‘推陈出新’!再说了,”他压低声音,凑近一点,神秘兮兮地说,“你想想,要是真有人信了这书,跑去研究‘阴阳相吸相斥’,万一歪打正着,琢磨出点门道来,那不也是好事?总比让他们整天抱着‘存天理,灭人欲’的酸文嚼字强吧?”
宋应星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拿起笔,看着自己呕心沥血写下的、力求严谨的物理概念,在朱由检的“指导”下,被一点点涂抹、替换成充满玄学色彩的“阴阳五行”术语。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仿佛亲手把自己的孩子打扮成了跳大神的。
“还有这里!”朱由检又翻到一页,“杠杆原理!‘力臂越长越省力’…这太直白了!改成‘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非力大也,乃借天地之势,臂长而力聚也’!加点‘天地之势’,档次立马就上去了!”
宋应星:“……”(内心:杠杆原理跟天地之势有半文钱关系?!)
“滑轮组省力?改成‘天机连环,环环相扣,力分而势不减,此乃造化之巧’!”
宋应星:“……”(内心:滑轮组是造化之巧?那齿轮组是不是盘古开天斧崩出来的?)
“焦炭炼铁?嗯…这个…‘地火煅石,去其浊气,留其精魄,乃得百炼钢’!浊气就是硫磺杂质,精魄就是碳元素嘛!多形象!”
宋应星:“……”(他默默捂住了胸口,感觉有点喘不上气。)
“对了!”朱由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最重要的!火药配方!那个‘硝七磺二木炭一’的比例,绝对不能直接写!太危险!也容易露馅!改成…嗯…‘天火之引,取地霜之精(硝),合硫磺之烈,佐以阳木之烬(木炭),三者相合,循天地至理,其配比…咳咳…需观星象,察地气,非有缘者不可得也!’ 最后再加一句,‘妄自调配,恐遭天谴!’ 吓唬吓唬他们!”
宋应星终于忍不住了,放下笔,一脸悲愤:“殿下!老臣…老臣实在编不下去了!这…这简直是…是亵渎学问啊!” 他感觉自己一辈子的学术节操正在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朱由检看着他涨红的老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宋先生,别那么较真嘛!学问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这是曲线救国!你看啊,”他掰着手指头数,“第一,这书流传出去,能吸引真正对‘实学’感兴趣的人,总比让他们去读那些玄之又玄的玩意儿强吧?第二,万一真有人从这些‘阴阳五行’里琢磨出点实用的东西,那也是造福百姓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小脸一板,压低声音,“这书,是咱们工坊的‘护身符’!以后咱们搞出什么新奇玩意儿,别人问起来,咱们就说是从这‘古籍’里悟出来的!多省事!谁还能说咱们是‘奇技淫巧’?咱们这是‘继承发扬古圣先贤的智慧’!懂不懂?”
宋应星看着朱由检那张写满“我都是为了你好”的纯真小脸,再看看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光芒,彻底败下阵来。他认命地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笔,认命地开始把“粒子”改成“精微之气”,把“能量守恒”改成“气运流转不息”…一边改一边在心里默念:祖师爷在上,弟子宋应星今日所作所为,实乃权宜之计,为了格物致知的火种不绝…您老人家在天有灵,千万别怪罪…
几日后,信王府的秘密工坊区。
巨大的水轮在人工引来的溪流推动下,发出低沉而稳定的“隆隆”声,带动着整个工坊的齿轮系统运转。空气中弥漫着铁腥味、木屑味、桐油味以及一种新出现的、略带刺鼻的酸味(来自刚建成的简易硫酸制备点)。
在一间相对安静的工棚里,几个识字的工匠头目,如牛二、王三等人,正围着一张长条木桌,人手一本新鲜出炉、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线装书——《格物基础(卷一)》。他们个个眉头紧锁,表情痛苦,仿佛在啃一块千年老树皮。
“嘶…这…这写的啥玩意儿?”牛二挠着后脑勺,一脸茫然地指着书上一段,“‘夫天地之气,分阴阳,阳清而上浮为天,阴浊而下凝为地…阴阳交感,化生万物…’这…这跟咱们打铁造枪有啥关系?俺咋觉得像庙里老道念经?”
旁边一个负责铸造的工匠头目王三,苦着脸接话:“可不是嘛!你看这段,‘金铁之性,刚硬锋锐,然其质不纯,内含浊气杂质,需以地火煅之,去浊存精,方得百炼之钢’…这‘浊气杂质’俺懂,就是硫磺那些玩意儿,可这‘地火煅之,去浊存精’…听着咋那么玄乎?俺们不就是用焦炭烧吗?难道还得找个风水宝地,请土地爷开光?”
“还有这个!”另一个负责火药配比的工匠头目李老蔫,指着书上关于火药的部分,“‘天火之引,取地霜之精,合硫磺之烈,佐以阳木之烬…其配比需观星象,察地气…妄自调配,恐遭天谴!’ 老天爷!俺们天天按殿下给的方子配火药,也没见遭雷劈啊?这书…这书该不会是唬人的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本被宋先生郑重其事发下来、要求他们“仔细研读、领会古圣先贤智慧”的宝书,怎么看怎么像…什么写的?
“咳咳!”一声刻意的咳嗽在门口响起。
众人回头一看,吓得差点把书扔了!只见宋应星板着一张老脸,背着手站在门口,眼神不善地扫视着他们。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穿着王府小厮服饰、唇红齿白、一脸“天真好奇”的小少年——正是微服私访工坊的朱由检!方正化如同影子般缀在最后面。
“宋…宋先生!”牛二等人慌忙起身行礼,手忙脚乱地把书藏到身后。
“书都发给你们了,不好好研读,聚在这里嘀咕什么?”宋应星语气严肃,心里却在滴血。他也不想逼这些大老粗看这些被他亲手“糟蹋”过的文字啊!都是殿下逼的!
“宋先生…这书…这书…”牛二支支吾吾,脸憋得通红。
“书怎么了?”宋应星明知故问。
“这书…太高深了!”王三抢着回答,一脸诚恳,“俺们都是粗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这又是阴阳又是天地的…实在…实在看不懂啊!”他心想,看不懂总比被雷劈强吧?
“是啊是啊!太高深了!”众人纷纷附和。
宋应星脸色更黑了,正要训斥。
“咦?什么书这么高深呀?”朱由检恰到好处地“好奇”出声,蹦蹦跳跳地凑到桌边,拿起一本《格物基础》,装模作样地翻看起来,“哇!阴阳交感!化生万物!听着就好厉害!”
他翻到讲杠杆原理那页,小手指着那段“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非力大也,乃借天地之势,臂长而力聚也”,眨巴着大眼睛看向牛二:“牛大叔,你看这个!是不是跟你上次用那根长铁棍撬开大铁疙瘩的道理一样呀?你当时是不是觉得特别省力?是不是感觉…嗯…借到了‘天地之势’?”
牛二一愣,挠挠头:“啊?殿下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那铁棍子越长,俺就越省劲…可这跟天地之势有啥关系?俺就觉得是棍子长好使劲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