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宋应星此刻突然上前一步,声音激动得微微发颤。他指着水轮系统连接着的一个用厚布帘子严密遮挡的区域。“皂水降噪只是小成!流马精魂在此!请殿下观此神妙!”
他几步上前,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姿态,用力拉开了那厚重的布帘!
帘后景象顿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一个异常复杂的联动装置赫然呈现!
经过皂角水初步浸润打磨过的新齿轮组(虽然看起来还是像个巨大的木头玩具)正缓慢而稳定地啮合转动着。从这根主轴延伸出去,通过几根长短不一、粗细各异但已经初步打磨光滑的木质连杆(同样渗透着一层薄薄的湿润皂角泡沫),如同精密的机械臂一般,将动力传送出去!
它的末端,连接着两台崭新的、在库房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冷光泽的铁疙瘩!
一台是改装过的水力冲锤!原本简陋的夯锤连杆现在套上了一个更加复杂、带有偏心轮的传动装置,每一次齿轮啮合带动偏心轮旋转,都让那沉重的铸铁锤头以一种奇特的节奏上下举抬起来!
另一台,则是王府工坊匠人根据朱由检粗略描述、由宋应星带着工匠们闭门折腾了好些天才搞出来的原始钻孔车床雏形!一块厚实的生铁胚料被稳稳地夹在一个同样靠水流驱动的慢速旋转卡盘上,旁边悬着一根同样被木质连杆推动着、可以前后进刀的硬质钢锥!
“开…开动!”宋应星激动得嗓音劈叉,对看管这套装置的年轻工匠喊道。
水轮驱动着整个联动系统缓缓加速!
先是那一人多高的改装水力冲锤!
“咔哒…嘎…砰!”
“咔哒…嘎…砰!”
那沉重的铸铁锤头随着齿轮连杆的精确动作,稳定地、节奏分明地被高高抬起近三尺!然后在自身重力下,配合着齿轮凸轮的一个巧妙推动,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沉重闷响,精准无误地砸落在下方铁砧一块烧得发红的锻铁坯料上!金红的火星四溅!每一次落下,都引起地面一阵轻微的颤动!但那落点却异常精准!
比起以前那种全靠水车蛮力死砸、砸歪了还要人工费力修正的老式冲锤,这台新家伙简直是力量与精度的完美结合!如同一个沉睡的金属巨人被注入了灵魂,每一次举手投足都带着沉稳而可控的力量!
接着,是那原始的钻孔车床!
在另一套木质连杆的驱动下,卡盘上的生铁胚料开始以一种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稳定旋转!悬在旁边的硬质钢锥进刀机构则被另一根带螺纹调节的连杆精确推向前方!
“吱吱…吱嘎嘎……”
伴随着细微刺耳的切削声和少量蓝灰色的铁屑卷落,一个肉眼可见的、极其规则的圆孔,正从那顽铁之中被生生旋磨出来!
“成了!成了!真的成了!”宋应星几乎是扑到那钻孔车前,眼珠通红,伸出手指想去触碰那个正在成型的孔洞边缘,被飞旋的生铁和喷溅的微小铁屑吓得又赶紧缩回手。他看着那稳定旋转的卡盘,看着那平直精确的进刀轨迹,激动得差点当场滑跪,“殿下!您看!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昔日诸葛武侯之木牛流马,恐亦不过如此!巧夺天工!省却十倍人工!”
徐光启也早已凑近,老花镜下的双眼几乎要贴到那钻孔的铁屑上!他是见过西人工匠使用原始钻床的,但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整体联动设计!无需畜力,无需人推,只需引水奔流,便能驾驭如此复杂精确之力!老尚书呼吸粗重,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嘴唇嗫嚅着,似乎想引经据典或者大声赞叹,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内心的震撼!
“妙!妙不可言!”憋了半天,徐光启终于爆发出一声喝彩,花白的长须都在抖动,“水机之动,至于此乎!此物若成…殿下,利器量产之基,铸于此矣!”
暖阁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朱由检裹着厚厚的貂裘(虽然他并不觉得很冷,但方正化坚持要给他套上),正拿着一块蜜渍的冻梨啃得汁水横流。
桌上摊着一份方正化刚送来的、由工坊那边递上的初步统计文书。
“行啊!老宋这次是出息了!”朱由检小嘴里塞满甜梨,含糊不清地点评着那文书上的数字,“这才开动半个时辰试试水,就钻出三个孔?精度不错,没歪脖儿?挺好挺好!”
方正化垂手侍立,平板无波地汇报:“回殿下,宋先生言,依新机之力,若水力充沛、齿轮磨合顺畅、刀具锋利合用,再辅以熟练工,则一昼夜之功,可抵精壮铁匠钻工十人之劳不止。”
“嗯!”朱由检满意地点头,小短腿在太师椅下晃悠着,又咬了一口冻梨,“省十个人,这一个月下来能省下多少米粮工钱?啧,细水长流,积少成多嘛!不错不错!” 他一副小地主精打细算的神情。
方正化继续补充:“另据李若琏密报,京畿地面,特别是城外临近水系的几家木器行、铁器作坊,近日颇有些生面孔在打听水车和磨坊的构造,尤其关注有无‘异常声响’传出。”
朱由检舔了舔嘴角的梨汁,动作一顿,大眼睛眨了眨,透着些许了然:“哦?那宋氏木牛流马动静太大,惹人疑心了?” 他小手挥了挥,浑不在意:“没事!让老宋把那套旧水车再支楞起来!把那台宝贝疙瘩用草帘子什么的裹严实了!新机子动静小点,掺在旧水车的老哐当声里,谁分得清?这叫藏珠于渊!高,实在是高!”他还不忘自我吹捧一下。
“是。宋先生已将‘新轴’深藏于车房内里,外显仍是旧轮榫。府中小溪流水声喧,亦可掩护一二。” 方正化办事滴水不漏。
朱由检放下梨核,方正化立刻递上湿润温热的锦帕。朱由检胡乱擦擦手,靠在椅背上,半眯起眼,仿佛在盘算什么大事,嘴里却吩咐着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方伴伴啊,昨儿晚饭那个酱腌的萝卜条不错,又脆又爽口。跟厨房说,以后本王顿顿都要上一碟!还有,新送来的那批小冬笋,让他们拿老鸭炖汤!要炖得烂烂的!”
“是。殿下。”方正化应下。
“哦,对了!”朱由检像是刚想起来什么重要大事,猛地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体,表情瞬间变得严肃凝重。
方正化微微躬身,凝神细听。
只见朱由检一本正经地竖起两根油乎乎的小指头,眼神“锐利”如准备上阵的将军:
“还有最关键的两件大事!”
“第一,跟老宋说,让他千万千万记住,多准备几大缸皂角水!定期给他那宝贝疙瘩木牛灌上!千万不能省!嗓子哑了它就不干活了!跟他说,皂角水本王管够!”
方正化面无表情地点头:“是。”
“第二嘛,”朱由检小脸绷得更紧,郑重其事,“鸭汤里的油花太厚,给我撇干净点!本王正长身体,看见油花犯恶心!”
方正化:“……”(内心:……殿下英明。)
“就这么两件事!记住了吗?”朱由检仿佛下达了攸关国运的最高旨意。
“是。皂角水管够,鸭汤撇油花。”方正化复述一遍,连语调都没有丝毫变化。
朱由检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窝回柔软的靠背里,长长舒了口气,仿佛操碎了心:“哎呀,当家不易啊!既要操心家国大事造兵器,又要盯着厨房里的老鸭汤…” 他嘀咕着,闭上眼睛假寐,貂裘软毛簇拥着他精致的小脸,显得人畜无害。
窗外,冬日清冷的月光洒落在王府覆雪的屋顶和庭院中,宁静祥和。
然而,就在王府后院的工坊区,新改造的巨大水力机器正隐匿在潺潺水流与刻意保留的旧水车噪音之下,持续稳定地运转着。木质齿轮在皂角水的润滑下发出低沉稳定的“沙沙”声,带动着钻头旋转、冲锤夯击。冰冷坚硬的铁坯上,一个又一个圆孔被钻出来,一片又一片兵器胚料被塑造成型。速度虽然还不快,却标志着工业化的力量开始撬动大明的基石。
这看似笨拙的木牛流马,每一次咬合、每一次旋转,都带着隐秘的轰鸣,它产出的不再是寻常的木料铁件,而是支撑着某个孩童帝王庞大图景的基石。下一次,当水流再次加速,这看似温顺的“木牛”,会否挣脱束缚,在某个时刻露出它颠覆时代的狰狞铁齿?
府外打探的耳目,只听到水车寻常的咿呀。唯有暗涌,无声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