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穿着粗布短褂、戴着自制简陋“口罩”（两层粗布中间胡乱填了些草木灰）的汉子，正挥舞着锄头、铁锹，吃力地翻搅坑里混杂着猪粪、马粪、断发、草木灰、泥土的深褐色粘稠混合物。
空气中可怕的“效果”正是源自此处。
每一次锄头落下，每一次粘稠物被翻搅起来，那股灭绝人性的气味便会猛地爆发一次，如同无形的大锤，狠狠砸在所有靠近坑边之人的鼻子上、喉咙里、直至肠胃最深处。一个年轻后生终于忍耐不住，猛地扔下铁锹冲到旁边土坡下，哇的一声大吐特吐起来。
方正化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痛苦地闭上眼，深吸了几口丝帕上有限的水汽，再睁开时，眼神变得无比坚定狠厉。他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命令，声音因为丝帕捂着而闷响含混，却又透着刺骨的寒意：“去……去个人！把那小子拖回来……接着干！殿下的话……是圣……是旨意！这点味道都扛不住……以后如何跟着殿下办大事？”
他那素来文雅平和的太监腔调此刻竟也染上了几分李若琏式的杀气腾腾。离他最近的一个工头汉子，原本也被熏得直翻白眼，听到这不似人声的命令，吓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把刚吐完、面色惨白的后生又给揪回了坑边。
洼地唯一的入口处，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李若琏带着两个心腹校尉，策马到了洼地边缘。离着坑边尚有几十丈距离，一股“墙”般的腥恶气息便如同怒涛般拍打过来。
“呕——！”
李若琏身后两个年轻力壮的校尉，毫无防备之下被这前所未有的“生物武器”正面冲击，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咯咯”声，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又变成青紫，直接从马上栽了下去，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连苦胆水都喷了出来。
李若琏坐在马上，身形只是微微晃了晃。他那张铁铸般的脸膛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浓眉拧成一团死疙瘩，粗野地怒骂出声：“入他祖宗十八代！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地方？！王爷弄的这是哪路仙家洞府？”
他策马硬着头皮又往前挪了不到十丈，恶臭的浓度几何级数攀升。他那匹久经沙场的健壮战马，突然鼻孔急速翕张，发出一声惊惧的长嘶，四蹄不安地刨地，竟连连后退，死活不肯再往前挪半步。
李若琏只觉得脑门嗡嗡作响，五脏六腑都在拼命抗议，眼睛被呛得几乎要流出泪来。他死死攥着缰绳，咬着后槽牙，一鞭子抽在马臀上。那马痛得长嘶一声，竟人立起来，险险把猝不及防的李若琏掀下去。
“畜生！你也敢跟老子犟！”李若琏勃然大怒，铁钳般的大手猛地发力勒紧缰绳，硬是把暴躁的马匹压制住。他红着眼，跳下马背，解下自己束腰的黑色汗巾，胡乱沾了点马鞍皮囊里的冷水，往脸上一蒙，也不管有用没用，迈开大步，如同要奔赴尸山血海的战阵般，咬着牙朝洼地里那可怕的源头冲去。
恶臭如同粘稠的、充满腐蚀性的液体，无孔不入地浸入李若琏蒙脸的湿汗巾，疯狂刺激着他的嗅觉神经。他屏住呼吸，一口气冲到土坑边，正看见方正化指着坑里几个干活的人，隔着帕子闷声训斥。
坑底翻搅粪土的几个壮汉见李若琏这尊煞神凶神恶煞地冲来，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李若琏被熏得七窍生烟，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他刷地一下把腰间佩刀抽出一大截，雪亮的寒光晃得人眼晕，对着坑边一个发愣的工头咆哮：“都他娘杵着挺尸呢？！给老子干活！这点腌臜气都受不了？老子在北镇抚司刑房闻过比这臭一百倍的人味儿！干！”他的嗓子都劈了，带着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那工头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倒进粪坑里，连滚带爬又跳下去继续翻滚。
“……李…李大人……”方正化虚弱地开口，想劝点什么。李若琏猛地转过脸来，一双被熏得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方正化，那眼神像是要把他活剥了皮，声音嘶哑低吼道：“伴伴！王爷弄这东西，到底有谱没有？再这么熏半天，别说造硝，老子底下这群兄弟……还能拿刀杀鸡都算祖宗保佑了！”
方正化也快撑不住了，湿帕子都挡不住那摧魂夺魄的气味。他刚想张嘴反驳李若琏的粗话，又一阵更大的风卷着坑底的“精华”扑面而来，生理性的呕吐感再次翻涌而上，他只能死死捂住嘴，干呕了几声，眼睛里全是痛苦的泪花。
就在此刻！
“成了！成了！”坑的另一侧传来一声激动到变调的嘶喊。
两人同时一震，顾不上恶心，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裹得最严实的老师傅，手里抓着一个沾满污泥的粗陶罐，声音颤抖带着绝处逢生般的狂喜：“结晶！伴伴！李大人！出晶花了！”
方、李二人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强忍着眩晕凑近那破罐子。老师傅小心地用竹片刮掉表层的污秽泥水，露出了罐底——一层微带浅黄、颗粒分明的晶体，像碎盐，又像粗砺的冰砂，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不容置疑的白色反光！
真的是硝！
那一瞬间，方正化只觉得心口压着的千钧巨石轰然滚落。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嗅入更多恶臭也浑然不觉，只顾着贪婪地盯着那粗砺的结晶，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比看到万两黄金还要炽热！
“成了……天佑大明……”方正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再臭也值了！”
李若琏也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嘴里那“入他娘”的粗话生生噎了回去。他盯着硝晶，又猛地扭头看了看那翻滚恶臭的大坑，神情无比扭曲怪异，像是在狂喜和极致的恶心之间挣扎。
他狠狠一跺脚，对着还在坑里忍受煎熬的部下嘶吼，声如霹雳：“看个屁！给老子好好干！殿下弄出来的玩意儿……顶风臭十里……也能救命！挖！往死里挖！翻！往死里翻！出不了活，老子把你们扔进这坑里腌成腊肉！”
洼地上空回荡着李千户杀气腾腾的咆哮，将一股浓烈的硝味和一丝凛凛的杀气混合在一起，隐隐搅动着平静的荒野——
夕阳余晖尚未褪尽，两匹快马突然如离弦之箭般冲破洼地边缘的警戒线，直扑核心土坑区域，带起一路烟尘。
马上的骑士是李若琏布在周边的暗哨，两人脸色煞白，嘴唇发青，一半是被恶臭熏的，一半是急的。他们甚至顾不得行礼，对着刚从坑里上来、正就着水罐猛漱口的李若琏和方正化声嘶力竭地喊：
“大人！……外……外面！西边……西边十几里地的白土坡……村子！” 一个骑士勒马太急，马匹打着响鼻直立起来，几乎将他掀翻。
李若琏猛地抬头，漱口水噗地喷出老远：“放屁！说清楚！白土坡怎么了？”
“臭……那味道……太大……”另一个暗哨捂着鼻子，声音被臭味冲得含混不清，但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惧，“熏……熏得太过了！白土坡村子那边飘过去了！聚……聚了几百号人！拖家带口……操着锄头棍棒……奔着这……这味儿来了！说是这……这妖气熏……熏得人畜不安……祖宗坟头都……都冒臭烟了……要……要除了这妖秽之地！”
方正化手里的水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水流瞬间被干燥的泥土吮吸殆尽。
几百村民？携械而来？要平了这硝田？！
他的脸比李若琏还要白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