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顶那几片被踩踏过的青瓦苔藓和那撮深褐近黑的泥土,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朱由检心头。方正化带回来的线索指向性太强——西山皇陵的泥土,暗红褐色的罩甲内衬线头。这绝不是普通毛贼或好奇探子能留下的痕迹。
“李若琏!”朱由检的声音在书房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卑职在!”李若琏的身影几乎在声音落下的同时出现在门口,显然一直守在附近。
“查。”朱由检没有多余废话,指尖在书案上轻轻一点,方正化立刻将那块包着泥土和线头的手帕递了过去。“西山皇陵附近特有的土,还有这线头颜色。查清楚,最近有哪些人,尤其是厂卫系统内的人,去过西山皇陵公干,或者私底下活动过。所有形迹可疑的,给我筛出来!”
李若琏接过手帕,只瞥了一眼那泥土色泽和线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常年混迹锦衣卫底层,对京城方圆百里的土质、对各衙门人员的服饰细节都了如指掌。“殿下放心!这土色…卑职有数。这线头…哼,跑不了那几家。三天之内,卑职给您一个准信!”他抱拳一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带着一股猎犬锁定目标的肃杀之气。
安排完这件迫在眉睫的隐患,朱由检才稍稍舒了口气。他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也需要继续巩固自己“好奇王爷”的人设。他看向侍立一旁的方正化:“方伴伴,去把宋先生、子安,还有…嗯,把沈东家也叫来。他不是鼻子疼吗?就说本王得了件新奇玩意,请他一起来开开眼,散散心。”
方正化领命而去,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殿下这是要把被酸水烧了鼻子的沈老板当乐子调剂了?
夜色渐浓,信王府后花园一处视野开阔的临水轩榭内,已点起了几盏防风的气死风灯。石桌上,那架黄铜打造的望远镜安静地躺着,在灯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
宋应星和陈子安先到。宋应星依旧沉浸在白天那佛郎机炮图纸和膛线原理带来的震撼中,眼神还有些发直,嘴里似乎还在无声地念叨着“旋转稳定…陀螺…”陈子安则安静地侍立一旁,眼神好奇地打量着桌上的新奇器物。
不一会儿,沈廷扬也来了。他鼻尖上贴着一小块白色的膏药,像只被蜜蜂蜇了的熊,走路都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劲儿,生怕再碰到什么要命的“宝贝”。一进门,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就落在了望远镜上,带着点后怕,又带着点压不住的好奇:“殿下,您这又是什么稀罕宝贝?可…可别再喷火冒烟了吧?小人这鼻子,可经不起第二回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尖的膏药,心有余悸。
朱由检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差点破功,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道:“沈东家放心,此物名唤‘千里镜’,只观远,不伤人。今日月色不佳,观月不得其妙。不过,本王发现用它观星,亦有意想不到之奇景。”他拿起望远镜,熟练地调整着焦距,对准了东南方天空一颗异常明亮的星辰——木星。
“哦?观星?”宋应星顿时来了精神,暂时把膛线抛到脑后,“殿下是说,此物能看清星辰模样?而非仅是一个光点?”作为《天工开物》未来的作者,他对天地万物都抱有极大的探究欲。
“宋先生一试便知。”朱由检将望远镜递给宋应星,指点道,“对准东南方那颗最亮的星,对,就是它。慢慢调整这两个镜筒的距离,直到视野清晰。”
宋应星依言,带着朝圣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凑到目镜上。他先是笨拙地闭上一只眼,然后猛地睁开,身体瞬间僵住!
“嘶——!”一声长长的、带着极度震惊的吸气声从他喉咙里发出。他握着镜筒的手微微颤抖,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恐怖景象,又像是窥见了宇宙的终极奥秘。
“宋先生?您…您看到什么了?”陈子安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忍不住小声问道。沈廷扬也伸长脖子,顾不上鼻子疼了,满脸好奇。
宋应星没有回答,或者说他已经震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了。他只是死死地贴着目镜,口中发出无意识的、梦呓般的惊叹:“…天…天呐…这…这怎么可能…不是光点…不是!是…是个圆球!一个发光的…小…小球!旁边…旁边还有…几个更小的光点!在动!它们在绕着大球转动!天圆地方…天圆地方是错的?!这…这…” 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那颗传说中代表“岁星”的木星,竟然是一个悬在虚空中的巨大球体?旁边还有小星环绕?这彻底颠覆了他认知中的“天”!
“宋先生,稳住心神。”朱由检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此镜所见,不过是浩瀚宇宙之一隅。星辰并非悬挂于天幕的灯盏,而是如我脚下大地一般,运行于无垠虚空之中的巨大天体。你所见木星旁的小星,或为其卫星,如月之于地。”他轻描淡写地抛出了“日心说”的边角料。
“卫星?如月之于地?”宋应星猛地放下望远镜,脸色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中充满了狂乱与激动交织的光芒。他死死盯着朱由检,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年轻的王爷。“殿下…您…您是说…我们脚下的大地,也是…也是一颗…悬浮在虚空中的…球?也在转动?这…这…” 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胸腔了。
旁边的陈子安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大地是球?在转?”这几个字在疯狂刷屏。沈廷扬更是彻底懵了,什么球啊转啊的,他只觉得脑袋嗡嗡响,比被强酸滴了鼻子还晕乎,下意识地嘟囔:“球?转?那…那站在球底下的人…不得掉下去?海里的水…不得洒光了?”他试图用自己跑海的经验去理解,结果越想越糊涂,一脸茫然。
看着三人迥异却都精彩纷呈的反应,朱由检心中暗爽。这种用科学碾压古人世界观的感觉,偶尔为之,确实解压。他示意宋应星把望远镜递给陈子安:“子安,你也看看。”
陈子安颤抖着接过这仿佛有千钧重的“神器”,学着宋应星的样子,对准了木星。当那清晰的、带着条纹的巨大气态行星和它那几颗着名的伽利略卫星映入眼帘时,他“啊”的一声短促惊呼,手一抖,差点把望远镜摔了!他慌忙稳住,再也不敢移开目光,整个人如同石化,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沈东家,你也来开开眼?”朱由检看向还在纠结“球会不会漏水”的沈廷扬。
“啊?我?我…我还是算了吧殿下!”沈廷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捂着鼻子连连后退,“小人…小人跑海,认个北斗定个方位就够用了!这又是球又是转的…再看下去,小人怕连回家的海路都找不着了!这宝贝…太吓人了!” 他心有余悸地瞄着那黄铜筒子,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怪兽。看个月亮差点瞎眼(心理作用),看个星星直接颠覆世界观,这玩意儿比海上的风暴还可怕!
朱由检不再强求,从呆滞的陈子安手中拿回望远镜,又对准了夜空中另一片区域——那是横跨天际、由无数恒星组成的璀璨光带,银河。“此乃银河,非传说中王母所划之天河。此镜之下,可见其由无数密集星辰汇聚而成,浩瀚无边,我大明疆域与之相比,不过沧海一粟。”他将调整好焦距的望远镜再次递给世界观正在崩塌重建的宋应星。
宋应星几乎是抢了过去,再次贴上目镜。当那密密麻麻、如同恒河沙数般的星点,汇聚成一条横贯视野的、璀璨夺目的光之河流时,他身体晃了晃,猛地扶住了旁边的廊柱才站稳。这一次,他没有惊呼,只是死死地盯着,口中反复念叨着:“…星汉灿烂…星汉灿烂…原来…原来如此…浩瀚…太浩瀚了…” 巨大的震撼和认知的颠覆,让他这位醉心格物的大才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与思考狂潮。
轩榭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宋应星和陈子安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沈廷扬看着两人魔怔的样子,缩了缩脖子,觉得这地方有点邪门,还是离那吓人的铜筒子远点好。
就在这气氛诡异又带着点科学启蒙神圣感的时刻,轩榭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李若琏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凝重,快步走到朱由检身边,俯身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几句。